第567節
常歲寧猶記得,上回王長史以如此神態,說出如此話語,還是虞副將奉崔璟之命,來送那三百萬余貫錢時—— 常歲寧很快見到了王長史口中的“貴客”。 這回來的倒不是虞副將,但同樣也是崔璟的人,同樣也是送錢來了…… 問了才知,此次這些財物,均是朝廷就平定康定山、擊退靺鞨之戰功,給崔璟個人的賞賜,崔璟留了一半用于嘉獎軍中,另一半甚至沒有經手,便讓人送來了江都。 常歲寧呆住一瞬,頗有種崔令安凡是打了些獵物,大大小小都要叼來給她的錯覺。 她上回在幽州時,是不是忘了對崔璟說,她如今是頗有些家資的? 因此次來的不是虞副將這些熟面孔,為順利起見,是由元祥將人帶來刺史府的,此刻元祥便在旁低聲與常歲寧說道:“大都督信上說,東西雖不多,但聊勝于無……夏日將至,便是拿來替大人您多置些冰盆,也是好的?!?/br> 前半句是大都督說的,后半句嘛,則是他自己加的……但他中間停頓了一下來著,是分作了兩段話,應也不算撒謊吧? 元祥這廂兀自“工于心計”之時,恰聽喜兒來通傳,說是鄭潮鄭先生求見。 鄭潮得空時,便會來刺史府與常歲寧說一說無二院事務。今日本是無二院旬休,但鄭潮被一群狂熱的文人纏住許久,此時才總算得以抽身。 鄭潮剛被請過來,一眼便看到了眼熟的元祥,以及那些正在被清點的、裝滿了財物的箱子。 鄭潮本不欲多問,奈何元祥生性話多,并且不拿鄭家舅父當外人,于是暗戳戳地小聲告知道:“……這些都是大都督下令送來給節使大人的?!?/br> 鄭潮眉心驚惑一跳:“……?” 誰送來的? ——他外甥? ——他那“無力奉養舅父”的外甥?! 第467章 一心倒貼的外甥 鄭潮兀自懷疑人生時,只聽元祥又補充道:“大都督剛得的賞賜,馬不停蹄地便讓人送來了……” 鄭潮恍然:“剛得的賞賜啊……” 哦,那沒事了。 他方才有一瞬間,竟然都忍不住懷疑外甥待他的真心了……這般狹隘,實在枉為人舅啊。 鄭潮這廂正要反思時,元祥再次小聲補充:“不過這些東西都不算什么……早在去年,大都督便將家底都送來江都了,足足好幾百萬貫呢?!?/br> 元祥說罷,不禁目露感慨之色。 鄭潮的神情卻再度僵?。骸啊?/br> 顯然,在有事和沒事了的情緒反復橫跳之下,他最終還是有事了。 外甥將巨額家產送人的敗家舉動,他姑且不做評論……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非這才是“璟漸貧”的真相所在? 幾百萬貫……同樣被除族的外甥,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富有…… 可就是這樣富有的外甥,前腳將家產偷偷送人,后腳便向他寫信說“無力奉養”…… 他為此不止一次反省過自己的大手大腳,有時深夜醒來,甚至會內疚地覺得是自己吃垮了外甥! 誠然,他花錢略顯放肆,又過于樂善好施,養起來的確很費銀子……但外甥可是坐擁數百萬貫身家的人! 別跟他說什么銀錢都拿去送給心上人了……這般層次的有錢人,但凡是從手指縫里漏點銀錢出來,還愁不能將他養活得白白胖胖嗎? 有心想養舅父的人,無須人教。 如此行徑,分明就是無心養舅。 可是,餓死唯一的嫡親舅父,對那豎子又能有什么好處? 所以,餓死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只怕是逼他投來江都! 鄭潮看向那一箱箱財物,忽而狠狠代入——外甥獻給常節使的,又豈止是這些箱子?他鄭觀滄同這些箱子又有什么分別? 若非要說區別,或許還是有一點的……這些箱子是經人送來的,而他,是自己長了腿跑來的! 忽覺自己就是只長了腿的箱子的鄭潮,想到自己生生餓瘦的那十多斤rou,一時只覺痛心疾首。 他那外甥,那樣俊的一張臉,何其臟的一顆心! 原以為外甥帶給自己的只是由奢入儉,而此時,鄭潮只覺自己被氣得下一刻便能原地入殮。 即將入殮的鄭潮以“并無要事,改日再來”為由,轉身就要離開。 如此說辭,即便是元祥也覺察出了不對勁,連忙快走兩步,跟上去詢問:“……鄭先生,您可是身體不適?” 已在心中單方面自我入殮的鄭潮搖了頭,他的身體無恙,只是尸體的確有點不適。 但見元祥還要糾纏追問,鄭潮實話實說道:“……我回去給令安寫一封信?!?/br> 他身上掉下來的每一兩枉死的亡rou,都需要外甥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 鄭潮的想法很是分明,一心只想要同自家外甥討要說法。 至于留下找常歲寧“對質”,則是萬萬不可能的——作為長輩,被自家沒出息、一心倒貼的外甥算計成這樣,試問他還有什么臉找人家姑娘對質? 再者說了……那可是他如今的東家,他來都來了,人已登上這艘賊船,且已經安逸地躺下了……還能怎么著? 自然是只能找自家外甥算賬了! 看著鄭潮匆匆離去,略顯不善的背影,元祥的五官皺作了一團。 鄭家舅父怎么突然要給大都督寫信? 該不會和他剛才的話有關吧? 他說錯什么了嗎? 元祥在心中緊張地咬起了一整排手指。 這時常歲寧已走了過來,看著鄭潮離開的背影,便向元祥問了一句:“鄭先生怎么走了?” 元祥有些不安地小聲說:“或許是屬下說錯了什么,鄭先生突然說,要回去給大都督寫信……” 元祥遂將方才的多嘴之言一并向常歲寧言明。 常歲寧聽罷,目露恍然。 崔璟事先雖未與她細說是如何“說服”鄭潮來江都的,但見這位鄭先生投來江都時的落魄模樣,她便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現下這顯然是穿幫了呀。 常歲寧一時不知是該擔心鄭潮寫信的手腕,還是崔璟來日看信的眼睛。 元祥也在心里給自己的手腕派了差事——今晚回去之后,他勢必要將“謹言慎行”四字,狠狠抄上百遍! 元祥這廂欲哭無淚,王長史卻心情甚佳地哼起了小曲兒。 王長史的小曲兒傳到王岳耳中,王岳又偷偷與駱觀臨說:“……又有人給咱們大人送錢來了,聽說還是上回那位?!?/br> 駱觀臨思索著擰眉,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有錢人,究竟是哪個? “雖說靠人不如靠己,但有個這樣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錦上添花的知己好友,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王岳感慨間,也看向自己的知己好友:“老錢,三日后祭海大典,你可要同去?” “你們且去,我便不湊這熱鬧了?!?/br> 王岳口中的祭海大典,是流傳于沿海一帶漁民之間的風俗。起初是每年開海之際,漁民們自發的祈福之舉,直到江都有了市舶司,便由市舶司出面主持此事。 但之后,市舶司逐漸廢止,此事的籌辦便又輾轉回到了漁民手中。江都因此已有許多年未曾由官府出面,辦過一場像樣的祭海大典了。 此次的祭海大典,常歲寧從半月前便讓人著手籌備了,并且提早放出了消息。 祭海大典舉行的當日,海碧天藍,萬里無云。 百姓早已聽聞常歲寧會親自出面主持此次祭海,因此大典現場尤為熱鬧,甚至有人天不亮便來了,只為能搶先占上一個好位置。 眾聲喧囂間,身穿節度使官袍的常歲寧,在禮官的指引下,走上了高高的祭臺。 四下頓時更加喧騰。 “常刺史!”顧二郎隨著百姓一同歡呼,情不自禁間,剛要靠近祭臺,一名護衛按劍擋在他身前,擰眉冷聲道:“別逼我拔劍?!?/br> 顧二郎猛地回神,后退一步,看向面前生著異域面孔的女護衛,一眼便認出了她,忙一笑安撫:“拔什么劍,都是自家人……且今日是為祈福,豈好見血光呢!” 康芷面色依舊冷漠:“顧二郎既知曉輕重,那便自重?!?/br> 這顧家二郎每每出現,便一臉不知死活的癡樣,總想湊到她家大人跟前來,實在是生了一張十分欠揍的面孔。 顧二郎退遠了些,轉身之際,小聲嘟囔一句:“好兇的脾氣,真是白瞎了一張異域美人兒的臉……” 祭臺邊,除了負責維護秩序的護衛之外,同時肅立著百余名漁民。 很快,有鼓點聲響起,祭海大典正式開始。 由漁姑們縫繡而成的祈福旗幟在日光下迎風招展,鼓點聲陣陣,似震得海面之上都蕩起了一圈圈波紋。 按照流程,需先向天問卦,卜測兇吉。 此次大典負責問卦的人是無絕,他昨夜便曾觀過星象,今日又測了海上風向,心中早有判斷,但在得出大吉卦象時,依舊露出莫大喜色。 【得吉卦,面露喜色,以報之】——乃是他拿到的流程冊子里,必須遵守的一環來著。 身穿道袍的無絕,向祭臺周圍的漁民百姓示出吉卦,又與常歲寧滿臉喜色地稟道:“大人,此乃大吉之兆!今歲開海,必然是個太平豐年!” 看著為遵守流程,臉都要笑爛了的無絕,常歲寧遂也加入他,露出粲然笑意。 聞聽此卦,漁民間歡呼聲洶涌不絕。 常歲寧立于祭臺上方,面向前方海面,執禮拜下:“茫茫黃水,長存萬年。天賜之恩,日月可鑒?!?/br> 四下的漁民也紛紛跟隨,向著大海的方向,行跪拜大禮,姿態神情無不虔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大多世代以捕漁為生,對他們而言,這片大海的存在就是天賜之恩。祭海大典的意義,既是為了祈求豐收平安,也是表達對大海的敬畏和感激。 圍在后面的百姓們,也被那些漁民們身上的莊嚴虔誠之氣感染,一時都寂靜下來,未有出聲喧鬧冒犯。 常歲寧雙手執起裝滿了黃酒的海碗,向海面方向敬拜三次。 “一敬護海神明,愿海不揚波,浪平風靜?!?/br> “二敬天地日月,愿祈得豐年,人海共榮?!?/br> “三敬海上先魂,愿佑我同族,去歸平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