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節
李肅身形一僵后,猛地后退,拿雙手緊緊捂住鮮血噴涌的喉管,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強撐著看向李隱:“王……王叔……” 李隱在擺好了棋盤的小幾旁坐下,未曾抬一下眼睛。 那少年人將染了血的匕首擦干凈后,重新收好。 很快有兩名侍從入內,將氣息漸無的李肅拖了下去。兩名侍女垂首將血跡迅速清理干凈后,重新退了出去。 黑衣男子上前,向李隱拱手復命。 李隱抬首看著眼前挺拔沉穩的少年人,眼中有不加掩飾的滿意之色:“做得很好。近來外面那些諸多瑣事,你也都料理得很好?!?/br> “為王爺分憂,是義琮分內之事?!?/br> 李隱笑著頷首,抬手示意他坐下下棋,一邊道:“待大局定下,我兒義琮便可恢復本姓……到時為父必定讓我兒在京師太廟中,風風光光地認祖歸宗?!?/br> 一向沉穩的少年在聽聞此言時,眼中也忍不住現出期盼的光芒。 屋內對弈談笑聲融洽,窗外月色寂靜。 月隱日升,萬物蘇醒,江都城中早早熱鬧了起來,趕早市出攤的,上工的,喝早茶的,逛商行的,趕去書院的,人來人往,和唧唧咋咋的鳥鳴聲一同喚醒了江都城。 刺史府中,無絕也已起身,卻是被阿點強行從被窩里薅出來的,此刻正被迫在園中苦練五禽戲。 用常歲寧的話來說,肥膘養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該上鍋將這身肥油煉一煉了。 “煉肥油”的過程并不好受,無絕這廂痛苦掙扎時,忽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前方橋頭,連忙便甩下阿點,端著笑臉朝來人迎了上去。 “老孟啊,你可算是回來了!”無絕擦了擦額頭的汗,拽住孟列一只胳膊,低聲打聽道:“這一趟外出,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第465章 父母超額常歲寧 孟列甩開無絕的手,沒什么表情地道:“玄陽子大師何故認為我會將消息先于大人告知你?” 無絕追上去,賠笑道:“還生氣呢……我說你這氣什么時候才能消得下去?” 孟列懶得理會,無絕卻又攔住他的去路,無奈抬手連連作揖道:“好好好,當初之事都是我的錯……” 孟列擰眉,狐疑地看著殷勤翻舊賬的無絕,翻舊賬常見,但欠賬的主動翻舊賬找罵的卻不常見。 無絕重重嘆氣:“不如這樣,我今日便自罰三杯,正式向你賠罪!” 言畢,揖禮的手向孟列伸了過去,厚顏一笑:“你且給我十兩銀子,我這便上街買酒去,回來便同你賠罪!” “……”孟列“呵”地一聲笑了。 原來是沒錢買酒,變著法兒的同他要酒錢。 “不能給!” 阿點忽然出現,大步上前,攔在二人中間,板起臉看向無絕:“都說了一個月只能喝兩回的!” 說著,又轉身面向孟列,挺起胸膛正色道:“孟叔,這事得聽我的!殿……小歲寧已經封我為養生督軍了!” 無絕面露苦色,什么養生督軍,手底下就他一個兵!專管他一人! 每日被阿點死死盯著的無絕,起先為了分散阿點督軍的注意力,原想拉老常一起吃苦,結果那日他去尋常闊時,只見僅剩一條好腿的常闊竟還在院中呼呼地打木樁練拳…… 那時,恰逢那位宣安大長公主尋來,只見老常一把又扯下了上衣,練得更起勁了…… 常闊那一身出色的腱子rou,老而不柴,其上掛著的汗珠子,更是要刺瞎無絕的眼。 無絕登時落荒而逃——和這種人一同吃苦,顯然不會是什么好事情。 是以,他每日只能被阿點繼續盯著,只因有偷喝兩回酒的劣跡,私房錢也被收繳了,就連偷偷藏在床底下的錢袋子,也被黑栗無情地刨了出來。 若非如此,他此刻也不能出此下策向孟列索要酒錢。 “我們阿點的官倒是越做越大了?!泵狭行χ峙牧伺陌Ⅻc的肩:“好好做,回頭孟叔還讓人給阿點買點心吃?!?/br> 阿點點頭如搗蒜,當即又揪著無絕繼續練功去了。 這般時辰,常歲寧也只是剛練罷早功,聽聞孟列回來,直接讓人來了院中說話。 廊下,孟列向常歲寧行禮:“大人,此行一切順利,已將人安置妥當了?!?/br> “好?!背q寧只點了頭,未有再多說半字,而是問孟列:“可用罷早食了?” 孟列如實答:“回大人,尚無?!?/br> 常歲寧笑著道:“那剛好,留下來一起吃吧?!?/br> 見她說罷便抬腿往前走去,孟列應聲“是”,恭敬地跟上。 早食相對簡單,又僅有二人在,便未有分案而食,孟列本不習慣與自家殿下同案用飯,但當著喜兒等下人的面,過多推辭反而異樣,便只能斗膽坐了下去。 但喜兒的差事卻被搶走了—— 孟列頻頻替常歲寧夾菜布菜,挑得多是常歲寧愛吃的。 因二人如今的年齡差在此,這一幕落在喜兒眼中,又想著孟東家待自家女郎的諸多關切備至之舉,喜兒不免便覺著,無兒無女的孟東家待她家女郎,怕是覺醒了一份無處安放的、遲來的父愛……? 不,父愛多無言且粗糙,如此妥帖細致,倒更像是母愛來著。 如此想法在心中成形,喜兒再看向孟東家時,只覺其周身渾然迸發出一道道耀眼的母愛光輝。 孟列也未辜負喜兒的評價,飯后又特意單獨與喜兒說了話,先是詢問了常歲寧近來的飲食作息與身體情況,再又給出詳細建議,這些建議覆蓋極廣,甚至精確到房內燃香,花瓶里插放著的花朵種類,不單要注重色彩搭配,不可在視覺上顯得太過喧鬧,花香也盡量淡雅安神…… 說到后面,喜兒手中的冊子已要記不下了。 末了,孟列又總結了重點所在,總而言之,一應用物雖不講求奢貴,但一定要以舒適為先;起居事宜則要盡量簡潔利落,拋開花哨繁瑣,以簡潔實用為上,方便將更多的時間留給大人休息。 喜兒滿臉受用之色,攥著手中冊子:“婢子稍后便一一交代落實下去!” 實則,打從自家女郎又升任節度使后,喜兒心中也頗為焦慮,只覺以往的侍奉之法,的確不太跟得上女郎的腳步了,但若說改進,卻又無從下手……孟東家今日所言,可謂是她的及時雨,引路燈。 喜兒滿眼欽佩之余,心中又暗松一口氣,孟東家若是個女子,再年輕些……女郎身邊又哪里還有她喜兒的容身之地? 不過,孟東家如此精通此中之道,可見對生活方式是很有研究的,可為何孟東家本人卻絲毫不講究這些呢? 尤其是來了江都之后,孟東家一切從簡,從內到外都很樸素乃至潦草,一點都看不出富貴享樂之氣。 但偏偏這樣的孟東家,卻給了她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之前出現在京師登泰樓中,穿著富貴錦衣,笑臉待人的孟東家是為了做生意才做出的商賈模樣,而今這樣“毫無世俗欲望”的孟東家,才是他原本的真實模樣。 如今的孟東家,每日在江都忙里忙外,圍繞著女郎安排諸事,積極又細致,雖一身樸素衣著,又有一頭白發,卻給人一種精力較之從前更為充沛旺盛之感。 說得通俗些,便是活得很有奔頭的感覺。 可不圖吃穿,似乎也不圖什么權勢利益,那這奔頭究竟又是從何而來呢? 這大半年來,因在照料常歲寧的起居之事上有太多交集,喜兒與孟列便也算熟識了。喜兒此刻心中好奇,便捧著冊子,迂回地問了一句。 孟列難得一笑,答道:“各人所求不同,只要見大人好,我便哪里都好了?!?/br> 喜兒怔然之后,旋即面露恍然之色……為人母的心情,大抵是這樣的沒錯了。 恍然之后,喜兒在心中又頗有感慨,女郎雖命苦,自幼無父無母,但輾轉至今,從情感意義上來說,卻也算是父母雙全……不,何止是雙全,簡直是超額了呢。 “父母超額”的常歲寧,和往常一樣,先去了外書房中,聽姚冉和王駱二人匯報公務。 常歲寧接任江都節度使的邸報傳出已有二十余日,淮南道界內,除了最先給出了回應的三洲之后,余下九州中,這半月間,陸續又有三洲派人前來江都拜賀新任節度使,雖未必發自真心,但好歹也總算表態了—— 而剩下的六州,有四州仍在裝聾作啞,申州與黃州則不甘跟著做啞巴,已有不滿之聲響起,姚冉不帶情緒地轉述道:“申洲與黃州兩處刺史私下皆言:決不可屈居于區區小女子之下?!?/br> 向來擅于發掘他人優點的常歲寧贊賞點頭:“不錯,雖無腦子,但有膽色?!?/br> 姚冉又細稟了探子帶回的這六州的具體情形。 至此,淮南道算是有一半之數不打算聽令于新任節度使,在常歲寧看來,比起被掛在嘴邊的所謂“不可屈居于區區女子之下”,真正的根源所在,大半仍要歸咎于當下動蕩的時勢與人心。 姚冉說完之后,常歲寧只點頭道:“好,我知道了?!?/br> 駱澤悄悄看了一眼依舊心平氣和的刺史大人,只覺這平靜的表象下,勢必已有利劍準備出鞘了——畢竟刺史大人先前說過,只給那些人半月時間,而今這期限已至。 常歲寧心中已有計較,面上卻未有急著多說什么,她今日且還有一件要事,要與江都官員宣布商榷。 數日前,倭國讓人向常歲寧獻上了緝捕倭寇海盜的進展,一并送來的,還有來自倭國的時令物產。 除此外,大盛派去駐守倭島的駐軍也已抵達,常歲寧當初逼迫倭國立下的求和事項,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落實著。 海上已平,而再有三日,便到今年的開海之時了。 常歲寧向漁民們允諾過今年會照常開海,漁民們的漁船和漁網皆已準備妥當,只待出海捕撈。而常歲寧,卻有更大的野心,打算要付諸行動了。 昨日常歲寧便讓人通知了江都官員前來議事。 議事堂中,常歲寧先聽眾官員匯稟了各自事務之后,才提出今日讓眾人前來的重點。 她向眾人直言,要重開江都市舶司。 所謂市舶司,乃是約百年前大盛在臨??诎吨幵O立的官署,負責海外邦交及互貿事宜。這樣的市舶司,大盛先前共有兩處,一處在羊城廣州,另一處便在江都揚州。 但因海上局勢不穩及對外政策松緊不定的緣故,市舶司的推行并不算順利,設立數十年后便逐漸荒廢乃至被徹底廢止,如今已很少有人提起它的存在。 此刻常歲寧忽然說起要重開市舶司,眾官員間立時嘈雜起來,甚至有入官場不久的官員不甚確定地向身旁之人小聲詢問:“……何為市舶司?何用也?” 常歲寧便讓姚冉出面詳細說明她的打算。 常歲寧不單打算重開市舶司,更有重新整肅改進其舊時制度之意,這些時日她已與駱觀臨等人大致商議過—— 除對外邦交之外,重建后的市舶司,更多的用處,將放在海外航線往來貿易之上。 貿易商隊,可分兩路,一為官商,二為私人商隊,私人商隊出海貿易,要經過市舶司發放通行令,市舶司負責監察其船隊,并收取相應的舶稅。 眾官員聽罷,不禁議論紛紛。 “大人如今雖說統管淮南道財政賦稅,然此事到底關乎國政……”有官員提醒道:“或還要先經朝廷準允?!?/br> “這是自然,我已讓人傳信上奏京師?!背q寧一笑:“如今江都之外海上已平,我相信圣人和戶部都會樂見此事的?!?/br> 此事若成,將會給大盛帶來一筆很可觀的財政收入。而除卻財政之外,常歲寧同樣看重的,是來自海外的未知物產與新鮮事物。 眾人議論了一陣,大多覺得此事可行。 誠如常歲寧所言,如今江都海外已平,她與倭軍一戰,雖顯出了兩分殘暴之氣,但的確很好地威懾了海外諸國,如此時機之下,她作為親手平定海亂之人,由她出面提出此策,是最為合情合理的。 而她去年便在江都建下了造船坊……如今思來,倒像是早有打算了。 包括在海上大殺一通揚出威名,讓倭國立約肅清???,令盛軍入駐倭島……如此種種,其中都有為此事鋪路的痕跡。 這位大人煞費苦心已久,于是天時地利皆備,如此,他們這些人,又焉有不和之理? 雖說如今淮南道尚不齊心,但常歲寧在江都所施政令,卻從無不通之理,凡是由她提出的政令,底下的人即便起初不贊成,卻高低也得試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