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節
“……不知觀滄先生,是否也會授課?” “其它書院的山長,每月得閑時,也會講上幾場的!” “聽聞去年春時的新科狀元宋顯,便曾得觀滄先生點撥……” “若我等聽了鄭先生的課,豈非也可稱作鄭先生的學生了?” 拜讀千百年來不外傳之典籍,以名士為師……此生無憾矣! 有激動難當的學子轉身快步而去:“我要寫信將此事告知張逢他們!” 幾人跟上去,邊走邊問:“他們已不在院中,告訴他們作何?” 這名喚張逢的,是去年倭軍在海上攻勢正猛時,煽動了數十名學生從無二院退學之人—— 那要寫信的人道:“自然是讓他們悔上加悔!” 有同窗豎起大拇指稱贊:“好人啊……” 可真是天打雷劈的好人啊。 但張逢一群人,的確悔得已經不能更悔了,去年臘月時,據說還私下找了關系,想要回來讀書,卻也未成。 而海上大勝的消息傳回不久,又有諸多學子涌入江都,院中為此再次增設了一場考核,如今文學館與算學館各有四百余名學生,已是一個也擠不下了。 再之后,有人為了能進無二院,只能劍走偏鋒,報考了其它三館,學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機會接觸藏書! 于是,醫學館,工學館,與農學館招收的名額也很快滿了,如今這三館除了各處舉薦上來的能人之外,已不再對外接收沒有基礎的學徒。 且每館都有定期考核,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連續三月大考被評為丙以下者,會被館內視個人情形決定是否勸退離院。 此舉是為了杜絕占了教學資源,卻渾水摸魚者的存在。 于是,那些沖著藏書而來,入了其它三館做學徒的文人,或中途扛不住自行離開,或含淚搗藥養豬打鐵,也有部分人,已經日漸培養出了興趣與熱愛。 總而言之,如今無二院五館內人數皆已充足,院中對外已有明言,下次設考招生,要等到今秋之時。且考核標準,必然又要拔高。 至于館院是否要擴建,暫時尚無說法。 此時能在院內受教者,無不珍視著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而鄭潮的出現,無疑又為這座書院添上了濃厚而意義非凡的一筆。 鄭潮特殊的身份與名聲,注定了他前來江都的意義不單只在學事之上,同時也代表著某種由文人名士推動的政治指向。 在江都顧家看來,這份政治指向,是極值得思量的。 家主顧修剛從外面回來,便與族人坐了下來議事。 一番商議罷,顧修道:“常刺史升任淮南道節度使……如此喜事,我們也當備一份厚禮相賀?!?/br> 族人們贊成點頭之際,只聽二郎在外求見。 顧二郎進了廳內,行禮罷,自薦道:“父親不如將我當作賀禮,送與常刺史吧!” 他方才經過窗下,剛巧聽到了父親要備禮之言——整個顧家上下,還有比他更拿得出手的漂亮賀禮嗎? 此言一出,廳內族人神情皆一言難盡。 “……”顧修抬眼看向次子,擰眉問:“不是你埋怨常刺史行事專橫霸道的時候了?” “從前是兒子膚淺了!” 就在顧修錯以為次子有所長進時,只聽他一臉向往地道:“今日親眼見了常刺史,我才知民間夸贊之言,竟無半分作假?!?/br> 見次子現場表演何為“沒有最膚淺,只有更膚淺”,顧修閉了閉眼,抬手試圖趕人時,一名族人卻道:“家主,將二郎送去刺史府,或也無不可……” 顧修自然不至于誤解這話是讓次子以色侍人之意,或是因為心中也有那個念頭,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有族人也有所指地道:“兄長,刺史府前七堂中,如今可謂人才濟濟……” 卻無一位顧家子弟。 他們顧家之前被迫送了十多名族人給常歲寧,如今皆在無二院教書做事。 常歲寧除了最初向他們開口討要了那十名族人后,之后也再未“逼迫”過他們出人出力,而他們顧家也沒有主動做過什么。 這期間,他們也在猶豫思考。 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年來有關常歲寧的一切舉措,皆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她與徐正業很不一樣。 的確,最初時,她也曾有暴力手段威嚇鎮壓,也逼迫他們獻出藏書和族人,叫他們一度惶惶不可終日……但事實證明,她也確實保下了以他們顧家和虞家為首的江南世家。 看著江都一日日活過來,他們甚至也逐漸可以理解了常歲寧起初的做派,若非她手腕夠硬,迅速掌控了江都上下,將不服的橫枝亂葉迅速修剪干凈,江都絕無可能有今日景象。 不必說遠的,只說淮南道,便有數州因無法彈壓豪強惡吏及亂民,而陷入一片混亂的例子。 而常歲寧穩固了局面后,更多的便是在施以活民之政,殺伐果斷之下,反倒漸漸透出了仁德之相。 平心而論,她待他們顧家,也并無欺凌折辱,他們的族人在無二院中深得上下禮待敬重。 但想要為族中謀活路,單憑教書,是遠遠不夠的……這也是他們面對朝廷暴力剪殺士族勢力時,所悟得最大的收獲。 還有那卞春梁,一路殺盡了不知多少士族人家,燒了不知多少藏書,無數士族憤怒膽寒,卻也無能為力。 哪怕改變數百年來的認知是無比艱難的,但他們也必須要認清一個事實——守著藏書高貴度日的日子,已經要結束了。 而他們這些三流世家,并不似崔氏那般龐大,沒有于觀望間多方下注的資本,當下,他們只能擇一良木而棲。 確切來說,自從他們接受了常歲寧的庇護開始,便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眼下他們只是終于決定拋棄了觀望和猶豫。 常歲寧升任節度使的消息傳開后,今日顧修出門和蔣海長談了一場。 蔣海有句話說得直白卻有道理——顧家若再這么猶豫下去,來日常歲寧出事時,顧家躲不掉,但常歲寧成事時,論起分好處,顧家只能排在后頭。 又長談半個時辰后,顧修終于下了決定:“從族中再挑三十人,請常刺史選用吧?!?/br> 刺史府中或已不缺人用,但她接手了整個淮南道,負責節度使名下事務的人員,必然很快要開始選拔任用了。 他們此時表態,應也還算及時。 顧修又道:“讓人傳信給虞家,告知此事?!?/br> 虞家一向與顧家相互依存同進退。 “你若想去常刺史手下做事,便回去好好看書,以備常刺史選用?!鳖櫺蘅聪虼巫樱骸按淌犯蠹s是沒什么興趣養一只不干活的孔雀的?!?/br> 顧二郎忙道:“父親放心,兒子必會把握住這次機會!” 言畢,便告退而去,準備讀書去了。 此一晚,因鄭潮的到來,江都城中的形勢又有些微改變,而諸如此類的改變,每日都在江都城中無聲上演。 鄭潮被定為無二院院主的消息,自然也已經傳回了刺史府。 王岳晚間來了駱觀臨院中蹭飯,此刻正合計著道:“這位鄭先生實乃名士也……但他初入無二院,許多事務想必也并不精通,身邊定需要有人處理雜事……我想將垂云送去,由鄭先生使喚,倒不知大人會否同意?” 王岳口中的垂云,是他家中第二子,與駱澤同齡。 與他相對而坐的駱觀臨喝了口酒,沒吭聲。 鄭潮人是下午到的,院主身份是暮時給的,而王望山的心思,是當晚起的……倒果真是時刻搶占先機,反應之快,叫他嘆服。 這時金婆婆端一碗湯走了進來,聞得王岳此言,立時笑著道:“垂云一個人怕也不夠,不如叫澤兒同去?二人也好作伴督促?!?/br> 這王望山,當真野心不小,前七堂單是他王氏族人就有六個,如今竟又要往書院里鉆營了! 人比人氣死人,他兒子怎就如此不知上進? 王岳喝了不少酒,此刻聞聽駱母此言,面帶惋惜地搖頭,解釋道:“晚輩此為家中族人長久扎根而慮,而觀臨不同……” 駱觀臨眼皮一跳,忽生出不祥預感,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觀臨與大人早有約定,只為大人效力三年,三年后便要離開……”王岳說著,又粗略一算,嘆息道:“而今算一算,至多只剩兩年時間了?!?/br> 金婆婆端著的湯碗突然離手,“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金婆婆看也未看一眼,只拿圍裙擦著手,笑著走到兒子跟前,稍彎下腰詢問:“……兒啊,跟娘說說,什么三年兩年?” 話語神態,甚至還稱得上耐心慈愛。 駱觀臨的身形卻頃刻僵硬石化。 一同僵硬住的還有王岳,他通身上下只剩下了眼珠子還能動,視線在好友和好友老母親之間緩緩來回。 王岳反應過來后,勉強一笑,動作格外規矩地放下了筷子,道:“突然想起,我還有些公務未處理,就先回去了……” 王岳這廂剛起身離開,駱母的慈愛面孔就此化為烏有,一把奪下兒子的酒杯,重重地擱在了食案上。 且看這不爭氣的東西這般反應,就可知那王望山所言非虛了! 駱母二話不多說,扭頭朝外面喊道:“媳婦,孫子,來,都過來!” “都過來開眼!茅坑里的臭石頭成了精,投生到我跟前來了!” 柳氏和駱澤很快過來了,問都沒問一句“怎么了”,直接就將目光投到了臭石頭……不,駱觀臨身上。 駱觀臨:“……” 第455章 我負責打架 金婆婆當著兒媳和孫子的面,怒而揭發了兒子隱瞞至今的罪行。 柳氏和駱澤也驚住了。 金婆婆則是被這道晴天霹靂劈得眼前發黑,頭頂青煙。 她如今的日子過得正起勁,正有奔頭呢,結果現在突然告訴她——她的好日子,竟只剩下兩年時間了?! 這和白無常拿追魂鏈鎖住她的脖子,黑無常在她耳邊倒數她的死期有什么分別? 金婆婆怒從心起,冷笑著道:“我說呢,怎么這張臉成日比在泔水桶里泡發了十多日的豬下水還要難看晦氣,合著那捂不熱的爛豬心壓根就沒在這兒!” “……”對母親罵人花樣的多樣性,駱觀臨素來很有領教,他此刻無奈開口:“娘……兒子做事,從無不上心一說?!?/br> “從無不上心?”駱母伸出一只手指向廳外,沖著王岳方才離開的方向指點:“你也不看看人家王望山是什么模樣,就這樣你還敢說自己上心!” “我與王岳不同……”駱觀臨擰眉道:“他滿腦子鉆營如何更得器重,我只求安心做事而已?!?/br> “你是安心了!安心到兩年后就得收拾包袱走人!”金婆婆質問道:“你倒是說說,你要走到哪里去?你能走到哪里去?放著大好前程和安生日子不要,你就非得讓全家都陪著你折騰成一把死灰才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