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節
接著,又聽那道威嚴的聲音道:“照此看來,更有可能是他們故意放你回來,故意誘我對你起疑,使你我二人離心之余,又可借此來掩藏他們在我身邊真正的內應……真正走漏了鐵石堡情報的,另有其人?!?/br> 康叢怔然片刻后,心中陡然涌現巨大的慶幸與歡喜:“父親……” 是了,他怎么忘了,他的父親能走到今日,從來都不是會輕易遭人蒙騙之人! 父親清醒理智……先前包括方才的一切舉動,都只不過是在試探他而已! 原來這一切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萬劫不復? 他與父親,并不曾走到那一步! 太好了,太好了! 劫后余生般的康叢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終于有膽量去抓住父親的袍角,他感激涕零,甚至受寵若驚:“多謝父親……多謝父親愿意相信兒子是清白的!” 不好……阿妮!阿妮會不會已經…… 康叢于巨大的歡喜中剛想到此事,忽聽頭頂上方響起父親沒有起伏的聲音:“但是他們不信?!?/br> 康叢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此言何意,神情微滯地仰頭看著父親。 康定山也垂首看著他,問道:“你知道那真正走漏了鐵石堡軍機的jian細是誰嗎?” 康叢下意識地搖頭,嘴唇輕囁嚅著:“兒子,不知……” 康定山:“為父也不知?!?/br> “如此內jian,為父必要查明,必要殺絕?!笨刀ㄉ降溃骸翱墒谴藭r,無人知道他是誰?!?/br> 他忽然抬袖,指向書房外的方向:“原本明日便要動兵,鐵石堡忽然遇襲,軍中一片震亂——但明日這一仗必須要打,越是如此,越要盡快拿下幽州,一旦拖延下去,軍心必失!” “但此時,我的部下還有靺鞨首領,都在等我給他們一個說法!” “這不是為父一人之事,這一戰的輸贏,同樣關乎著他們的利益,在內jian未得到懲治之前,他們勢必是不會安心不會罷休的——” “若想要按原計劃動兵,人心便必須要齊,不能亂!當下之計,唯有先順水推舟,安定我軍人心,再借此引蛇出洞,暗中查出內jian……” 話至此處,康定山問:“康叢,你可愿助為父成此事?” 康叢怔怔,他似覺手中抓著的并非父親的衣袍,而是鋒利透骨的刀刃,割得他滿手是血。 他幾乎呆滯地問道:“父親……還是要殺兒子嗎?” 先拿他這個“叛徒”的頭顱祭旗,安撫軍心,以親子頭顱祭旗,亦可激振軍心,以保明日順利動兵……待之后,若果真得以查明真正的內應,“被逼誤殺”了他的父親,甚至還能得到那些部下們的愧責虧欠之心,繼而進一步收攏人心…… 而這一切,只需要父親付出一個rou中刺一般的兒子……如此算來,實在合算到讓人無法拒絕啊。 父親何其清醒,何其理智! 康叢渾身失了力氣一般,松開了緊攥著父親衣袍的手,他癱跪在那里,慢慢垂下頭顱,忽然露出比哭還難看百倍的慘笑。 原來,被猜疑誤解自己的父親殺掉,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他的父親縱然相信他是清白的,卻仍然要他去死! 這甚至無關對錯真假,父親只是做出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選擇! “不,為父不殺你?!笨刀ㄉ教职蔚?,緩聲道:“你不是一直想向為父證明你的忠心與孝心嗎,現在屬于你的機會到了?!?/br> “你死后,為父會查出那名真正的內jian,為你洗清污名。到那時,我會告訴所有人,你今日以死證清白之舉,之后你便會是所有人眼中最值得敬重的康家子弟?!?/br> “我相信,我康定山的兒子,于大局當前,絕不懼死?!?/br> “……”康叢顫顫抬手,接過那把刀。 這把刀,似乎是他父親愿意贈予他的唯一榮光,是讓他自毀,亦是讓他自證。 仿佛只要他甘愿這樣死去,就能證明他是值得被父親肯定的兒子,是稱職忠心的康家血脈。 這不正是他這二十年來一直渴望得到的機會嗎? 看著眼前這把刀,康叢竟然真的心動了。 他真的太想得到父親的認可了。 長久以來,背負著血脈污名的他好似深陷于一方泥沼之中,那泥沼里漸漸長出有毒的藻物,將泥沼表面厚厚覆蓋,繼而冒出墨綠腥臭的毒泡,隨時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盼望著有從泥沼中脫身,徹底濯清的一日…… 現如今,這一日似乎當真到來了。 “八弟,你不是常說,愿助父親成就大業,縱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嗎?”康四語氣里帶著一絲涼涼笑意:“那你還猶豫什么?” 是啊,他在猶豫什么? 康叢看著捧在手中的刀,透過那刀刃,看到了自己狼狽的淚眼。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又從那奪命的刀刃之上,恍惚看到了阿妮的身影。 阿妮…… 那是十來歲的阿妮,一把將十多歲的他,從高高的屋頂邊沿處拽了回去。 那時他身邊也站著很多兄長,那些兄長們或冷笑,或起哄,跟他說:【你若敢從這里跳下去,我們便相信你是父親的血脈!從此后再不會質疑取笑你!】 很淺薄的激將法,但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懂得那是何等心情。 他很怕,他緊緊閉上了眼睛,當他要一躍而下時,阿妮出現了:【蠢貨!窩囊廢!你還嫌我們活得不夠難嗎!】 他反而大惱:【可是他們說,只要我跳下去,就能證明我是……】 阿妮狠狠盯著他:【需要自毀才能證明的狗屁真相,讓它有多遠滾多遠!你若還敢犯蠢,也有多遠滾多遠!】 “怎么,是不敢,還是不愿?” 見康叢久久未動,康定山問。 康叢驚惶地搖著頭,顫顫地伏下身去,手中的刀也隨之掉落在地,他哭著道:“兒子不敢……兒子無能!” 康四嗤笑出聲:“送上門的機會都拿不住,果然是個廢物?!?/br> “你不敢死?!笨刀ㄉ窖壑幸步K于出現了鄙夷之色:“甚至也不敢活——否則,你方才大可試著將刀刺向我??v然你殺我不成,我也敬你有三分膽色?!?/br> 看著開始磕頭求饒的康叢,他近乎得出了答案一般:“如此窩囊無能,怎么可能會是我康定山的兒子……” 康叢重重地將頭叩在地上:“求父親饒兒子一命!” “求父親!” 康叢每一下都毫不惜力地磕下去,額頭很快滲出鮮血,未來得及仔細打理的發髻都震得披散了開來,那拿來束發的竹節發笄也從發間掉落。 “如此廢物,死不足惜?!笨刀ㄉ綇澫律?,抬手去撿刀。 這最后的“試探”好比他拿來自我了結病態心結的試題,他幾乎已認定了這無能之輩絕不可能是他的兒子,懷此答案在,他可以做到一刀貫穿對方的身體,而不會感到絲毫后悔與不忍。 但這短短瞬間,他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那不??念^求饒的廢物,在他將要拿起刀的一刻,忽然揚手起身撲向他,以手中之物刺向了他的脖頸。 康定山下意識地抬肘擋開,同時一腳踢向康叢。 康叢足足被踹出三五步遠,口中吐出一口鮮血。 “父親!”康四和康六快步圍上前來。 康定山抬手摸了摸被刺破流血的脖頸,同時看向那掉落在地的銅制竹節男子發笄—— 康叢就是拿那支發笄傷了他。 進來之前便被搜過身的康叢也不可能拿得出其它利器。 康定山口中溢出冷笑:“憑此便想弒父?” 縱然康叢的舉動算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的反應卻是不慢,那銅笄只來得及刺破了他頸間一層皮膚而已。 被踹翻在地的康叢卻是顫顫地站起了身來。 康叢披散著發,滿臉的血和淚,他定定地看著康定山,突然發出詭異的笑聲。 康定山驟然擰眉,忽覺受傷的那側脖頸有古怪的麻痹感傳來,幾乎是下一刻,眩暈之感在腦中蕩開。 “父親!”康四一把扶住身形搖晃的康定山:“您怎么了!” 康六眼見父親頸部傷口顏色變深,立時面色大變:“不好,有毒!來人!快來人!” 康定山的視線迅速變得模糊,五感鈍化間,他聽到那道聲音問:“父親此時再看看兒子呢?” 康叢站在那里,似哭似笑地問:“以此自證,您可滿意了?如此該配做您的兒子了吧?” “你這畜生!”康四沖向康叢,一把拽住康叢的袍領:“你哪里來的毒藥?誰指使你的?快把解藥交出來!” 此毒顯然是劇毒,單憑這廢物不可能弄得到如此罕見的毒藥,而這廢物的居所父親早已令人里里外外徹查過了……這廢物究竟何時私藏下了如此劇毒?! 第433章 殺掉一個廢物有什么好處? 被康四揪住袍領逼問解藥的康叢并未掙扎,卻也不曾說話,只是似哭似笑地看著已經無法站立的康定山。 康定山壯碩的身軀倒了下去,康六只能蹲坐下去扶著他,邊對沖進來的護衛急聲喊道:“請醫士!速請醫士來!” 康叢眼角滾出一滴眼淚,嘴角卻是笑著的。 那毒就藏在內里中空的銅笄內,刺入時即會觸動笄尖的機關,毒液見血封喉,堪比最毒的蛇毒入體,會迅速侵入摧毀人的大腦與臟腑,無藥可解…… 他的父親,就要死了! 他的父親是那樣的不可一世,而又自命不凡,為成大業籌劃多年……在這樣的人心中,縱然是死,定也要死在成就大業的沙場之上,才算死得其所吧? 可他卻將要死在大業初啟之際,將要死在他最看不上的兒子手中。 倒在地上的康定山艱難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康叢的方向。 康叢對耳邊康四的咆哮充耳不聞,他與那雙眼睛對視著,流著淚笑著問:“父親必然很不甘心吧?” “這些年來,我也很不甘心……分明都是父親的兒子,為什么偏偏只有我是不同的……”康叢一字一頓地道:“父親固然可以存有疑心,也大可扼殺我出生的權力,但父親不可以既準許我成為您的兒子,卻又讓我永遠無法真正成為您的兒子!” 康定山的臉色在迅速變得青白,他已無法很清楚地聽到康叢的話,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他艱難地張口,青黑的嘴唇顫抖著發出最后的聲音—— “殺……殺了他……!” 辨出他此言,滿臉眼淚的康叢仰頭發出了悲鳴般的笑聲。 很快,康六爆發出痛苦的哭聲:“……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