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節
沈三貓為人,無法以世俗意義上的正邪來定義,在常歲寧令人造出這些摻有石灰的火藥筒時,他曾私下提議,不如在石灰粉之外,再另行加入毒藥,以煙霧投毒,殺敵必能事半功倍。 常歲寧看了他片刻,到底搖了頭:【不妥】 沈三貓連忙跪下請罪,只當自己暴露出的陰毒一面,令常歲寧不喜了。 常歲寧與他解釋道:【戰場之上你死我亡,尤其對待倭族異敵,我并無分毫慈悲之心,但恐毒性過大,會傷及己方將士】 很多時候,打起仗來,計劃是一回事,實施是另一回事,萬一遭遇突變風向,恐得不償失,落得反噬收場。 貪欲與殺欲,戰場之上人人皆有,而在此等巨大的挫敵誘惑之前,理智告訴常歲寧,應當選擇先守住麾下將士的安危底線,在此之后,再談其它。 濃煙中,倭軍的隊形愈發混亂了。 遠遠望去,四處的海面仍是平靜的,于天地間稀薄的夜色中,靜然存在。 但唯有倭軍所在之處,濃煙滔天,嘶叫聲震耳,好似無數惡鬼被困于無間地獄之中,恐懼掙扎著,被天地萬物凝視審判。 盛軍視倭軍如受刑的惡鬼,而倭軍此刻亦視盛軍如惡鬼。 ——怎么會有人在無風的情況下,于海面之上憑空造出傷人的煙幕?這不是惡鬼又是什么! 盛軍于他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反倒是他們,已經因此陷入了巨大的被動之中! 他們想要逃離,卻因船只的相互擠撞,而寸步難行,由此陷入更大的混亂當中。 有倭兵不知接下來要面臨什么,恐懼心作祟下,慌不擇路地跳入水中,然而眼睛肌膚上沾染著的石灰入水后,卻帶來更大的灼痛之感,痛苦的慘叫聲不斷響起。 “區區煙幕與石灰而已,何足畏懼!”藤原麻呂面色陰沉地怒斥著:“一群毫無應變之能的廢物!” 他怒手下軍士不爭,屢屢設法穩住局面,但全都無濟于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局面越來越失控。 藤原麻呂是一位稱得上出色的軍人,在此情形下,仍能做到冷靜不懼,但他終究無法強迫手下的每一個士兵,都能做到和他一樣冷靜應對。 將軍能做將軍,必有過人之處,而大多士兵一輩子只能做一個尋常士兵,亦有其根本原因。 哪怕在今日之前,這些倭兵個個氣焰囂張,下手狠辣,披著一件野心與貪婪織就的外衣,便敢肆意虐殺—— 但在這件外衣被一把突然升起的大火焚燒離體之后,他們終究還是無可避免露出了鼠輩本色。 后方的一些船只艱難地挪動方向后,開始不顧軍令,擅自逃離。 見煙霧稍淡,常歲寧適時抬手下令:“放箭——” “是!” 薺菜高應一聲,猛地捶動鼓面,用鼓聲傳出放箭的指令。 各船之上,擂鼓聲相合,一簇簇火箭齊發,落在倭軍的戰船之上。 火箭的目的是為點燃敵方船只,進一步制造混亂,但因許多倭軍難以視物,來不及躲避,甚至多有中箭倒下的狀況出現。 這無疑讓倭軍愈發恐懼了。 隨著船上燒了起來,他們沒有秩序地逃竄,徹底失去了僅剩不多的協作能力。 火箭還在繼續飛射而來,藤原麻呂的戰船也遭到了殃及。 煙幕雖得以散去大半,但倭軍陣營儼然已釀作了新的火海。 “主帥……!”金副將等人,在那黑袍少女身后拱手請命。 少女未回首看他們,早已干透的烏發微有些散亂,幾縷發絲在初起的夜風中揚起,漆黑的眸中有火光映照閃動—— 此刻時機已至,她道:“傳令下去,全軍將士,即刻擊殺倭賊?!?/br> 等這一刻已等了太久的金副將等人,聞言神情無不大振,大聲應道:“末將領命!” 他們猛地起身,將要下去傳令之際,卻又聽那少女道:“可都知道,在我軍中,有降者不殺的規矩嗎?” 想到這些時日慘死甚至被虐殺的同袍們,金副將等人雖心有不甘,但仍道:“末將知曉!” “那你們記住,吾等不通倭語——”常歲寧道:“故,今夜此處,沒有降兵?!?/br> 血債需要血償,今夜,她要這些主動進犯的倭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末將……遵命!” 金副將幾人重重抱拳應下,轉身之際,皆紅著眼眶拔出長刀,嘶聲喊道:“主帥有令,即刻殺敵!” “殺敵!” 甚至有部將悲憤地喊道:“……為我等枉死的同袍,和常大將軍報仇雪恨!殺!” “為常大將軍報仇雪恨!” “——殺!” 在振奮的呼喊聲中,唐醒也迸發出一腔熱血,拔劍殺上前去。 藤原麻呂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此情形,倭軍大勢已去,按說他本該撤軍,但偏偏巨大的混亂讓船隊擠撞難行,大大小小近八百艘戰船,想要重新調整秩序,卻也不是易事。 更何況,此刻許多船上都著了火,盛軍又在此時大舉攻來,各船倭軍自顧不暇,藤原麻呂的命令根本無法順利傳達下去。 偏是此時,一名急赴而來的倭兵,帶回了潤州的戰況。 藤原麻呂著近四萬兵力攻打潤州防線,一是為了牽制盛軍兵力,二來也是寄希望于能攻破潤州,潤州雖然遠次于江都,卻也算一條登陸大盛的路線—— 見到那報信的倭兵,藤原麻呂只盼有捷報傳來,他幾乎揪住了那士兵的衣領:“潤州戰況如何?是勝是???!” 若按常理而言,必然是勝! 但今日此處突然翻轉的戰局,卻叫藤原麻呂已無法再堅信“常理”的存在。 “大將軍……我等……于潤州大??!”那極不容易趕來報信的倭兵,也被眼前的局面嚇住了,對上藤原麻呂猙獰的面容,說話聲也愈發顫栗:“……潤州,那里,有玄策軍相助!” 士兵顫栗的聲音,在說到“玄策軍”時,顫抖得愈發厲害了。 那三個字,是籠罩在他們倭國頭頂上方十余年之久的恥辱與噩夢,于藤原麻呂而言更是如此。 “——你說什么?!”藤原麻呂幾乎攥緊了那士兵的脖子,仿佛下一刻便要擰斷:“玄策軍?!怎么會有玄策軍出現在潤州!” “他們……他們掛的,的確是玄策軍的舊時軍旗!” 第405章 大捷 “縱然掛了軍旗……那也不可能是玄策軍!”藤原麻呂眼中震怒與恨意交織,手下猛一用力,掐斷了那名士兵的脖頸。 他一直密切留意著有關玄策軍的一切動向,如今大半玄策軍皆隨崔璟駐守北境,如若調兵前來,絕不可能悄無聲息! 至于余下的“玄策水師”,此刻皆留守京師,大盛那位圣人,最是在意京師安危,如此關頭,根本不敢也不愿將玄策軍分來江南……因此,無論怎么算,這片海域上此時都不可能會出現玄策軍的蹤跡! 這些沒長腦子的廢物,只見到一面軍旗,就被嚇破了膽,并以此作為無能潰敗的借口……實在該殺! 藤原麻呂揮刀擋落一支飛來的利箭,面色陰煞無比。 潤州敗了,而此時此處…… 一片火海中,大批的盛軍趁亂殺了過來。 他們咆哮著,如一頭傷痕累累的巨獅,終于爆發出了洶涌殺氣,每一刀都帶著為同袍報仇雪恥的狠決。 多日來的恥辱,忐忑,恐懼,悲憤,在此刻皆化作了一雪前恥的激昂力量。 倭軍的慘叫和求饒,并未讓他們手中的刀有片刻遲疑,正因見識過了倭軍的真面目,所以他們無比清楚,若雙方處境易換,當倭軍手中的刀懸在他們和大盛子民頭頂之際,只會比他們更加無情殘虐。 主帥說了,倭軍的殺戮,是為殺掠。而他們的殺戮,是為守護疆域百姓,因而他們所戰,即為義戰! 義戰者,揮刀之際,若有遲疑,便是對江山子民的不忠,對天下公道的不義! 盛軍殺意沸騰間,有一名倭軍將領滿面驚懼地來到藤原麻呂面前:“大將軍,不好了,盛軍派遣船只繞至我軍后方,前后夾擊,欲斷絕我等撤軍的可能!” “——好一個常歲寧!”已被迫親自御敵的藤原麻呂,怒極反笑,幾近咬牙搓齒地道:“此女竟如此詭詐!” 今日戰局突然天翻地覆,皆因她的出現……而今日此局,她顯然已布局良久。 其人詭計多端,可恨至極! 此一點,同當初的李效竟很有幾分相通之感! 此刻內心那無法回避的挫敗與不甘之感,正是昔日他曾在李效身上屢屢“領教”過的……可恨程度,簡直如出一轍! 可李效的存在,至少是稱得上“一目了然”的,世人皆知,他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了盛太子,如何在一場場戰事中立下了威名—— 但這個叫做常歲寧的小女娘,她憑的究竟是什么?! 相比李效,她的存在,甚至是詭異的! 好比一株溫室花草,倏地成為了一柄威力驚人的利劍,甚至無任何前因后果可以解釋! 他不是愚蠢的盛人,他不可能相信那荒誕可笑的將星轉世之說……他只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務必要弄清楚,她身上究竟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詭計和秘密——然后,他會親手殺了她! 看著眼前已定的敗局,藤原麻呂滿心不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于混戰中,開始盡可能地召集信得過的同族將領,向他們下達軍令。 大約是察覺到了盛軍必殺之心,許多倭軍假降無望之下,開始殊死反抗。 常歲寧將局面看在眼中,交待道:“傳令下去,讓繞去后方的將士們,不必奮力堵死倭軍的退路?!?/br> 面對她的授意,部下沒有任何猶疑,當即退下執行。 “女郎,您為何要給倭軍留下如此生路?”旁側一名常家的部曲老兵,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過猶不及?!背q寧看著那些反抗的倭軍,道:“我軍兵力上不占優勢,若勉強堵死倭軍全部退路,讓他們徹底成為困獸,他們便會發瘋拼死反撲,或有依仗人數重創我軍的可能——” 人在“必死之局”中,反抗起來是不要命的。 但若他們尚有一線生機,便會想方設法退離,削弱殊死反抗之心。 “我軍兵少人疲,只今夜一戰,注定是殺不完的?!鄙倥趹鸹饾鉄熤?,凝視前方,定聲道:“但今夜之后,倭軍士氣將被斬殺殆盡。此一戰,可定海上乾坤?!?/br> 老兵目露恍然之色,心中不由得再次對眼前的女郎刮目相看,自跟隨女郎離京以來,女郎每每展露出的能力與心性,皆讓他們這些老東西刮目,眼睛都要刮掉幾層皮了。 前方盛軍酣暢殺敵之際,一名海上斥候忽然來報,說是西南方向有大量戰船軍隊正往此處靠近,經探查,乃是援軍! 很快,又有一名斥候趕到,給出了更詳細的消息:“……援軍兩萬余,領軍者乃是主帥麾下的白鴻將軍,與楚行將軍!” 那滿臉振奮之色的斥候,才想起來又報一句:“二位將軍言,潤州已然大捷,倭軍盡數潰散!” 另一名年輕的斥候,看一眼前方勝負分曉的戰局,滿眼崇拜激昂地道:“潤州與江都兩地,皆先后大挫倭軍,主帥果然用兵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