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節
孟列很配合地展開雙臂,常歲寧見狀也未曾阻止,因為她了解孟列,孟列也了解她,這是軍中,她不必為了凸顯對孟列的重視,而特意去壞自己定下的規矩,讓負責的士兵停下履行職責的正確舉動。 當一項嚴苛的軍令,輕而易舉地便出現特例時,會大大折殺它的威信度,也不利于士兵服從軍令的意識養成。 查驗完畢后,士兵即放了行。 孟列上前,端正地向常歲寧施禮:“女郎?!?/br> 阿點昨夜“教給”他許多稱呼,最后還讓他挑一個喜歡的,他最終挑了這個稱呼,聽起來好像和楚行他們一樣,都屬于常家的家仆部屬。 一旁的唐醒稍有些疑惑地動了動眉毛。 昨夜天黑,他未能看清孟列的面容,此時一見…… 他是個浪子,喜好四處游蕩,自然也去過京師這等繁榮地,而去了繁榮地,自然要去當地生意最紅火的酒樓…… 東家與掌柜不同,不常在人前露面,但他那日去時,恰好見到了登泰樓的那位東家一面。 但當時客人很多,對方并不算真正意義上見過他—— 此刻,常歲寧笑著從石頭上跳了下來,抬手從中介紹道:“這是唐醒,字休困,五臺山奇人?!?/br> 孟列便看向唐醒,拱了拱手。 常歲寧又向唐醒介紹道:“這位是京中故人,家中做些小生意,姓蒙?!?/br> 唐醒笑著抬手:“幸會幸會?!?/br> 隨著接下來的閑談,唐醒很快確定,此人就是京中登泰樓的東家,雖然看起來老得快了些,但他閱人無數,應當不會認錯。 對刺史大人口中的“小生意”之說,唐醒不覺有異,這般身家的富商在亂世中出行,低調遮掩些是人之常情。 讓唐醒真正覺得新奇的是,這般人物怎會親自冒險前來江都,且此人待常刺史的態度異常恭敬,在唐醒看來,這種恭敬并非是商賈對為官者的討好,而更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遵從。 這就很奇怪了。 奇怪二字,奇字在前,越是如此,生性愛追隨新奇之事的唐醒越是覺得,這位常刺史身上值得探究的奇處太多。 此次他跟隨對方出海巡查,親眼看著這位年僅十七的女郎指揮調度著一切。 漂亮的少女,危機四伏的詭譎海面,然而從容掌控著一切的卻是前者,此種反差帶來的沖擊之感,是難以言喻的。 這世上之人,皆是越接觸,越熟悉。但她恰恰相反,越是了解的多,越叫人覺得只是在管中窺豹而已。 這是唐醒在其他人身上從未看到過的。 他原本想,待在軍中呆膩了便離開,但現如今他卻被這樣一種無形的吸引力絆住了。 常歲寧帶著孟列在海邊說著話,站得累了,便就地坐下來,面向寬闊的海面,望著倭島的方向。 阿點帶著阿澈他們,乘一艘小船,網了一些魚蝦回來,說要生火烤著吃。 他們處理魚蝦時,孟列提醒阿點,當心別被扎破了手。 阿點扭臉對他道:“孟叔,不會的,魚刺扎不到我的手,也扎不到我的嗓子!你忘了嗎,我吃魚很厲害的,我很擅長吐刺,吃魚的時候,我的嘴巴里有十多個帶刀護衛站崗呢!” 小端驚嘆:“哇,阿點將軍好大的嘴巴,都能在里面練兵了!” 小午:“練的還是海戰呢!” 阿澈:“……”看來大家的嘴巴用途都很廣。 聽著孩子們唧唧咋咋的說話聲,常歲寧坐在海灘上,將手撐在身側,呼吸著咸濕的海風,短暫的放松之余,又覺得有些遺憾——要是無絕也在就好了。 接下來與倭軍的對戰,不會只停留在這些時日的小沖突之上,幾場激烈的大沖突無可避免,一旦戰事進入膠著狀態,她身為主帥,必然要將全部精力放在戰局上。 不知道在那之前,她能不能先將無絕找回來,安置好。 這假和尚,到底跑哪里去了? …… 隨著天色暗下來,江都城刺史府的大門被合上,門房將今日接到的信,統一交了上去。 書信被送到外書房中,姚冉和駱澤一起歸分之時,其中一封來信,引起了姚冉的注意。 和許多私人書信一樣,那張信封之上同樣寫有“常刺史親啟”的字樣,但在下方,又描有一個代表著道教的符記。 是修道之人來信? 自刺史府廣招人才以來,也有些風水先生上門,但經過接觸,可知大多是坑蒙拐騙之流。 這封信會不會也是此一類人的自薦信? 送去軍中交由常歲寧過目的公務或書信,皆是由姚冉親手把關整理的,所以她同時也要做到不給刺史大人增添不必要的負擔,如此便要將一些不必要的東西篩下來。 “冉女史,這封信是送是留?”打下手的駱澤已整理了一匣子書信出來,見姚冉看著手中書信猶豫不定,便問了一句。 姚冉放到一旁,片刻,卻又拿了起來,一并放進了要送去軍中的信匣中:“帶上吧?!?/br> 一些有真本領的道人,是懂得觀測天象風向的,大人要打海戰,很需要此類人才,這信封上幾個大字頗有仙風道骨之感,萬一真有些本領嗎? 隔日,這封書信和姚冉整理出來的公務被一同送去了軍中。 然而接下來兩日,常歲寧與常闊等人部署戰事,一時無暇過目,待到第三日,常歲寧剛挑了要緊的公務來看,還未及查看那些書信之時,忽聽帳外響起急報聲。 來的是元祥。 倭軍趁夜又有突襲之舉,且據海上斥候回稟,此番倭軍動作極大,不同往常。 海上布有防御,眼下正抵御倭軍的突襲,但形勢不容樂觀。 常歲寧即刻起身,取過曜日,出帳點兵,親自前往支援。 這算是與倭軍的頭一場像樣的沖突,她必須在場,一來是為穩定軍心,二來她需要知彼。 常闊與孟列目送著大軍離營。 隨時待命的一排排戰船依次駛動,劃開夜間寂靜的海面,號角聲在海岸邊蕩開,傳入附近漁村的漁民耳中,有人點燈起身,遙遙望向海面方向,神情大多驚惶不安。 “當家的……你說咱們的兵,對上那些倭軍,能贏嗎?” “怎么不能,十多年前咱們就贏過一回大的,把那些倭軍打得十幾年沒敢冒頭!”男人拿壯膽的語氣道:“這回肯定也行!” 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神情憂慮:“可聽說那常刺史才十七啊……” “十七怎么了?當年咱們先太子打倭軍的時候,也差不多就這個年紀!沒聽說少年英雄嗎?” “但那是先太子……”婦人的聲音更低了,擔憂地嘆了口氣。 男人心下其實也沒把握,但看向前方深濃的夜色,還是道:“先太子在天之靈會護佑咱們的!” 說著,一手提著風燈,一手壓低比了比:“想當年,我才這么高的時候……” “知道知道,見過先太子嘛?!眿D人拍著鬧困的孩子往里走:“都說了多少遍了……” 男人哼了一聲,跟著往里走:“說多少遍我都不嫌膩,你懂什么……” 倭人在海上時常行搶掠之舉,自先太子打退倭軍后,黃海與東海一帶的漁民在出海之前,甚至會拜一拜家中供著的先太子畫像。 這樣的畫像,他家中也有一幅。 但男人總覺得不太像,并未畫出先太子殿下真正的英姿——等他哪日發了財,他定請來最好的畫師,將當年他見過的先太子的模樣畫出來。 畫像雖然含糊,但男人的跪拜不含糊,他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求殿下保佑大盛子民,保佑那位常刺史擊退倭賊……” 男人跪在那里雙手合十念叨了好一陣,私心里對那位常刺史總歸還是不放心,覺得單是保佑還不夠,于是又小聲道:“雖然說有點冒昧了……但實在不行,殿下您看……您不然抽空上個身呢?” 他抬頭仰望畫像,畫像不語。 …… 倭軍再次突襲的戰報,未出三日,便快馬加鞭傳回了京師。 一月前,隨母親回外祖家探親的吳春白,剛回到城中,在回府的路上,便聽到了關于倭軍屢屢犯境的消息。 回到家中后,因憂慮常歲寧和戰況,吳春白尚有些心不在焉,聽門房說,前不久有人給她送了一大口箱子來,不知道里面是何物。 吳春白便隨口讓人取來。 很快,那口箱子被抬到了前廳。 吳昭白到時,恰看到meimei在開箱子,見得里頭裝著的都是書,便多瞧了兩眼,而后,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母親行禮,問道:“這些書,都是母親從外祖家,給兒子帶回來的嗎?” 第371章 “慣兄如殺兄” 吳昭白會有此想法,是有一些原因在的。 他外祖家中也是書香門第,此次母親回去探親,郁郁不得志的他,便將自己嘔心瀝血寫就的一篇文章讓母親帶捎過去,交由外祖父過目指點—— 外祖父看了他的文章之后,為他的才華所嘆服,因而以家中藏書相贈,以此來相助他科舉…… 那些裝了整整一箱子的書籍不是個小數目,據他所知,外祖家中藏書也并不豐,此番莫不是傾盡全力資助于他? 所以,他終于等到真正慧眼識珠,愿意認可他的人了嗎? 吳昭白心中幾分激動,面上卻愈發淡然,也并不急于去看那些藏書,力行“寵辱不驚方是君子本色”此一真理美德。 吳家夫人握著茶盞,看向異想天開的兒子:“你外祖家中能有多少值得拿出手,又舍得拿出手的藏書?自家子弟且供不出來幾個呢?!?/br> 不是外祖家給的書,那是哪里來的?路上書鋪里買回來的?能在外面的書鋪里輕易買到的,且買了這么一大堆,能是什么好書? 吳昭白從短暫的怔神之后,態度很快轉變成了不屑。 緊隨著,又聽自家母親道:“書雖然沒有,但你外祖父看罷你的文章之后,倒是有句話要我帶給你——” 面對長輩帶話,吳昭白便做出聆聽模樣。 “……首先要戒驕戒躁,學著腳踏實地,方能有所長進?!?/br> 吳昭白面色微僵,外祖父這話,是說他浮躁自大的意思了? 吳家夫人看著兒子的神情,在心底嘆了口氣,覺得難堪是吧?她在娘家時聽父親當著幾位兄長的面,滿面愁容地點評她兒子的文章,她難道不難堪嗎? 愿意將兒子這篇被夫君和公爹多次“拒之門外”的文章,特意帶回娘家交給父親過目,她可真是天底下最擅長忍辱負重的慈母了。 還好有春白在,面對父親的考問,完全不輸她那些侄子們,給她這個當娘的爭回了顏面。 春白不輸那些表兄們,“不輸”二字,是父親的點評,若叫她來說,豈止是不輸,根本是遠遠勝過,只是父親到底守舊,歷來更重視男兒,為了自家子弟顏面,才只道春白只是“不輸”而已。 臨走時,父親才私下與她感慨了一句,甚是惋惜地道:【若是春白與昭白互換位置,吳家此一代必然能夠更上一層樓?!?/br> 總之,可惜春白不是男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