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節
又叮囑她,務必要多加留意此事,一旦察覺異樣或可疑之人,定要及時去信告知他。 姚冉看著信,皺眉許久,才研磨提筆回信。 她人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對父親的舉動表達了不滿,她與父親清楚地說明了自己的底線,如今她得大人重看,自當盡心盡忠。莫說父親之言毫無憑據了,縱然確有其事,她也不會去刺探泄露大人之事。 總之,她是大人的人,背主之事,寧死也絕不會有,惟望父親見諒。 此次看在父女的情面上,她只當不知,但下不為例,若父親再有此類行徑,她便只能將父親來信交由大人過目了。 最后,問父親、祖母、叔嬸安好。 ——不孝女,姚冉敬上。 次日一早,姚冉便將信送了出去,至于姚廷尉看到這封信是何反應,暫時無從得知。 得知常歲寧昨日進賬三百余萬貫錢的駱先生反應不小,同作為刺史書房中的門客,剛帶人清點完那些金子的呂秀才并不隱瞞地小聲道:“聽說是刺史大人的一位朋友所贈……” 聽聞是贈,甚至不是借,駱觀臨更覺吃驚了。 世上竟有如此錢多好騙之人? 如此富有者,必不會是尋常人等,他有心想打聽是哪個“朋友”,但呂秀才卻搖頭表示他也不知,只感嘆道:“在下這輩子都不曾見到過這么多金子……” 他清明上墳,給祖宗們燒紙折的金元寶時,都不敢有這么個燒法兒! 而這些時日,他不單見到了這輩子都沒見過的錢財,更看到了這輩子原本都沒機會觸摸到的藏書,呂秀才感慨之下,不禁吟詩一首,駱觀臨勉強聽完,嫌棄地走開了。 另一邊,親自盯著人將那些金子一箱箱入庫的沈三貓,歡喜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從前他窮困潦倒被人追債時,每每看到那些有錢人揮霍錢財,腦子里只有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真想和這些有錢人拼了,呔! 現如今,眼看刺史大人這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好友,一擲豪贈百萬錢,那個“拼”字便換作了“親”字——真想和這些有錢人親了,么! “貓叔,這下好了,你總算不必再為了給刺史大人省銀子而夜夜掉頭發了!”從庫房離開的路上,阿芒高興地道。 沈三貓嗤笑道:“真照你說的這么干,那咱們也不必呆在這刺史府了!” 阿芒不解地問:“為什么呀?” 沈三貓甩著袖子往前走:“不愿抓老鼠的貓,養來何用?” 阿芒恍然懂了,跟上沈三貓,又好奇地問:“貓叔,咱們的學館建成之后,叫什么名兒???” “我怎么知道,你問大人去!” 阿芒的問題,駱觀臨也在問。 依照常歲寧之意,江都需要借此即將建成的學館來招引人才,各處已在著手此事,駱觀臨覺得總要先定下個館名,才好傳出名號去。 常歲寧立在書案后,提筆寫下三個大字——無二院。 第358章 我會青出于藍勝于藍 “無二院……?”駱觀臨慢慢地念了一遍,先是被字體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傾注了寫字之人對這座學館的希冀與展望,那三個大字入目甚為飄灑豪邁,如山川河流般馳而不息,似有融匯天地萬物之決心。 駱觀臨怔怔地看了片刻,若非親眼所見,他或很難相信,這手大字會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 一旁的呂秀才也大感驚艷,連連稱贊不止,左看右看之下,又不禁覺得此三個大字的豪邁之中,同時透著一股名為三百萬貫的超然底氣——因不差錢,故而愈發大有可為。 畢竟理想的施展,也總要有物質支撐,才能走得更穩當更長遠。 “二位覺得此名如何?”常歲寧擱下筆,笑著問。 呂秀才臉上帶笑,先看向“錢先生”,這位先生資歷更老,脾氣更差,理應讓他先說。 駱觀臨從那字跡中抽回神思,微皺眉道:“……是否太張揚了些?” 無二,便是獨一,此天下間獨一無二?這名號也太大了些。 常歲寧有些訝然地看向駱觀臨:“先生如今竟然會說‘是否’了,實在委婉溫和?!?/br> “……”駱觀臨眼角微抽。 “的確有些張揚?!背q寧看向那幅字,道:“但勝在名副其實——我以如此之多的藏書共授天下,此間書院,難道天下還有第二處嗎?” 呂秀才正色搖頭:“那斷然是沒有的!” 見“錢先生”看向自己,呂秀才矜持一笑,他又沒表態,他只是在答大人的問話而已嘛。 聽得這“名副其實”的說法,駱觀臨又看向那三字,仍有些猶豫:“然而自古文人求道,更講求謙遜之風……” 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這話對也不對,他們是喜歡自己秉承謙遜之德,卻不見得喜歡別人替他們謙遜。他們謙遜他們的,我負責讓我的書院之名風光遠揚,我要讓來日凡是入此處求學者,其身其名皆與有榮焉?!?/br> 駱觀臨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說,這話雖乍聽膚淺虛榮,但的確也叫人心潮振動向往……且看那呂秀才一臉激動神往的神情就知道了。 不過,這“無二”兩字,他怎越在心里重復念來,便覺得耳熟呢? 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這無二之名,好似在何處聽過……” 已在書案后的圈椅中坐下的常歲寧笑著抬頭:“原來先生也聽過我的擊鞠社啊?!?/br> 擊鞠社? 駱觀臨思索片刻,忽而想了起來——是了,他當初遭貶謫出京之時,曾隱約聽說過國子監里出了個什么無二社,打馬球的…… 還聽說社主竟是個女兒家,彼時他只一聲嗤笑,一個女兒家在國子監里結的什么擊鞠社,簡直胡鬧。 合著那“女兒家”就是她? 見他神色,常歲寧滿意道:“看來先生很早前就聽說過我與無二社了,可見我與這“無二”二字,都分外引人矚目?!?/br> 駱觀臨意味不明地道:“……此名別的不說,的確很有刺史之風?!?/br> 像是她會取的名,像是她會做的事。 “那先生可知無二社之名,起初是何人所???”常歲寧問。 駱觀臨看向她——除了她自己,還會有誰? “此無二之名乃是當今禮部尚書褚太傅所賜?!?/br> 駱觀臨驀地一愣:“褚太傅?” 雖是隔著面具,卻也能叫人感受到他的肅然起敬之感。 常歲寧輕點頭:“當初結社時,特地請了太傅賜名?!?/br> “……”駱觀臨看向常歲寧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如此說來……大人的擊鞠,想必打得很好?!?/br> 絲毫沒有陰陽怪氣的一句話,透露出rou眼可見的愛屋及烏之感。 常歲寧反倒有些意外了:“看來先生很仰慕褚太傅啊?!?/br> 駱觀臨正色道:“太傅乃是天下讀書人之楷模,不單學識遠在吾輩之上,人品更是高潔貴重,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對不公之象向來敢言,在下自然萬分敬仰?!?/br> 呂秀才連忙附和起來,很是狂熱地表達了對褚太傅的景仰欽佩之情。 于是,他第一次成功收獲了來自“錢先生”的欣賞認可之色。 此刻,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平易近人許多。 見得此狀,常歲寧忽而有些好奇地問:“說來,先太子便是出自褚太傅門下,自幼得太傅教導,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先太子其人呢?” 駱觀臨的視線從字上移開,皺眉看向她:“看待?” 常歲寧不解——有什么不對嗎? 駱觀臨抬手向高處揖了一禮,肅容道:“先太子殿下自稚弱少時起,便敢為大盛提刀而戰,以其身護衛大盛疆土黎民,以其志力行利國利民之道!其功恩成就之高,豈是區區在下能夠評斷‘看待’的?” 常歲寧含笑抬眉:“這樣啊?!?/br> 見她這幅毫無敬意之態,駱觀臨擰眉,拿教導的語氣道:“先太子殿下去時,大人年紀尚小,不了解這些也是正常。但大人須知,現如今大人尚能安坐于江都,除了大人之能,亦有先太子殿下當年留下的先人余恩?!?/br> 說到最后,駱觀臨語氣里不覺間有了一絲傷懷。 當年先太子年少正盛時,他尚且是個外放的小官,但彼時他已知曉,當今儲君年少英才,文治武功兼備,已有賢明之象…… 當時他和許多人一樣,都因為這位儲君而對大盛的未來懷有莫大希冀,他竭力治下,幾經調派升遷,終于踏入了京師朝堂,卻在不久之后,接連遭遇先皇與先太子先后崩逝的噩耗—— 彼時之感受,像是在伸手最接近曙光之際,卻陡然墜入昏暗。 駱觀臨的聲音低下來:“只可惜天妒英才,未肯替大盛續命……” 也未曾給他施展抱負才能,成全他心中君賢臣明之盛愿的機會。 實則,他知道常歲寧那日在城樓之言并非假話,她說大盛的衰敗罪不全在明后,而是自先皇在位時,便已有積病,此言的確是事實……也正因此,先太子殿下未及登基便早逝,才是許多人心中痛惜之事。 于是,駱觀臨回首看自己這十數年的經歷與選擇,不外乎是于混沌中掙扎摸索而已—— 和大多曾歸心先太子的官員一樣,他也曾選擇與明后站在一處,試圖廢除昏君李秉,但他最初并不曾想到,這一切只是明后奪權的手段,她設下了局,哄騙了世人和他們。 待他意識到真相時,明后大權已握,大勢已成,她以【儲君尚幼,國局飄搖,不可重蹈李秉覆轍】為由,從監國攝政而一步步登上皇位,當那些本該輔佐幼帝登基的大臣們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時,駱觀臨生出了被利用瞞騙的憤怒。 或存此“恩怨”在先,他待女帝的不滿更勝過他人。 而隨著女帝屠殺異己的手段久不止息,上至李氏宗室,下到手握兵權的藩將皆遭到血洗,他與女帝的政治所向徹底出現了根源上的分歧,這不滿便愈發不可收拾。 他開始堂而皇之地表達對女子當權的不滿,直到被貶謫出京。 在他對當今朝政的怨憤達到了巔峰時,遇到了徐正業,他在這混沌無望的掙扎中,再一次選錯了人和路。 他曾無數次想,倘若先太子殿下不曾早逝…… 但這世間沒有“倘若”,他也無意借此為自己的過失開脫,他只是很難不為那位年輕儲君的早逝感到悲切惋痛。 呂秀才也不禁嘆息,他尚未步入仕途,對那位先太子殿下早逝的感觸不及駱觀臨深切,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看著這拐了彎兒的氣氛,坐在那里正接受惋惜緬懷的本尊感到了一絲猝不及防。 常歲寧由衷地道:“這世間短暫絢爛如曇花一現之物,總叫人惋惜,但若長久開著,卻也不見得之后也一定盡如人意?!?/br> 她覺得自己也沒有這般值得緬懷,如今屢屢聽到自己的名號,總覺得好似被世間和世人神化了。 或許,這與當下的局面也有很大關連,人在水深火熱中,總盼望有神明來救,而早早離世的她,恰巧很適宜被當作神明的化身來追憶。 其實她也只是rou體凡胎一個罷了。 但現如今不是了,她如今半人半鬼,單說這個“出身”,倒比從前厲害威風。 聽得她那“曇花”之說,正不滿皺眉的駱觀臨只見那少女甚是自信地道:“逝者已逝,先生倒不如著眼身邊人,說不定我會青出于藍勝于藍?!?/br> 駱觀臨費解地看著她,她出的什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