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節
但那些血脈低賤的東西,怎能同她腹中的血脈相提并論? 眾人退去后,明洛輕輕撫摸著腹部,低語道:“你必須要是個男兒,否則于我便是無用之物,便不該來到這世上……記住了嗎?” 她厭惡此地,這里同大盛京師相比,貧瘠荒蕪,野蠻粗鄙。 她厭惡慕容允,他蠢笨無能,時常在她面前表露出的討好之態更是叫她作嘔……莫說是崔璟了,便是曾經那些對她示好的大盛官員,他也根本比不上。 可她必須忍耐這一切,因為她需要權力。 這半年來,她助慕容允料理吐谷渾內政,在吐谷渾官員間已小有威望……但于她而言,這還遠遠不夠。 她會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權力,沒人能讓她再次墜落泥中……將她當作棄子的姑母不行,那一步步打亂改變了她的命運的常歲寧更不行。 明洛覆在腹部的手指漸漸收緊,衣衫上繡著的鳥羽圖騰在她纖長的手指間變了形。 …… 清晨時分,京城內,一行車馬自安邑坊中駛出,穿過一條條長街,出了京師城門。 “來了!” 早早等在城門外,想要送一送崔瑯的胡煥連忙出聲:“崔家的馬車來了!” 喬玉柏等一行國子監的監生,聞言立時上前去。 “女郎……” 小秋剛回到馬車前,便見車內已有一只手極快地打起了車簾。 小秋趕忙扶著喬玉綿下了馬車。 第318章 閉嘴,我自己會哭 隨著崔瑯的馬車停下,喬玉柏胡煥等一行近二十名少年,全都圍了上去。 他們皆是與崔瑯交好的監生,大多不是士族出身,于此政治敏感關頭,還能等在此處相送,可見情誼。 崔瑯乘坐的馬車外在看來簡樸,內里卻另有乾坤,布置得甚是舒適。 他背上的傷還未完全養好,此刻趴在馬車的軟榻上,讓一壺打起車簾,以手肘支著上半身,看著擠過來的同窗好友,只覺心中無限動容。 因崔璟被除族之事,崔瑯與族中對抗僵持許久——當然,無人在意他的態度,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他單方面在僵持著。 養傷的這些時日,不管哪個族人前來探看,他都不發一言,做出對族中徹底心灰意冷的深沉厭世之態。 他暗暗下定決心,他要讓崔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被傷得很徹底,過去那個簡單快樂的崔六郎已經死了,今后他將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冷心冷肺冷血冷漠之人。 但是,此刻看著這些同窗們,崔瑯嘴一癟,差點流淚。 聽喬玉柏問他“傷口可疼了”,他委屈嗚咽:“……你們不知道,快疼死我了!這些日子,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一旁的一壺悄悄松口氣,郎君不是快疼死了,是快憋死了才對。 這些時日郎君每日說過的話,一只手都數得過來。連夫人都說,自生下郎君以來,還是頭一遭見郎君這般安靜,還真挺叫人害怕的。 縱然是裝的,能裝這么久,也可見的確長本領了,總歸不再是連只跳蚤都比他沉得住氣的傻猴兒了。 一壺還記得,夫人說這話時,語氣里是極復雜的感嘆。 “對了……”在同窗的關切聲中,崔瑯向喬玉柏問出了自己最掛心的那個問題:“喬兄,我聽聞喬小娘子的眼疾痊愈了,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們都見過了!”有少年代替喬玉柏回答。 見喬玉柏也點了頭,崔瑯眼中綻出歡喜之色:“如此當真是太好了!” 這是天大的好事,是他做夢都盼著的天大好事。 只可惜他不能當面恭喜她了。 崔瑯心中有些失落遺憾,但這并不妨礙他為她感到高興,他當真很高興! “……喬娘子的眼睛不單好了,今日人也親自過來了呢!”胡煥的聲音響起,同時轉頭看向正往此處走來的少女,喊道:“喬娘子,在這兒呢!” 崔瑯意外不已,一時呆住。 因著胡煥這聲喊,眾監生們都向喬玉綿看過去。 除了當今圣冊帝之外,大盛亦有女子稱帝的先例在,雖只傳承了一代,未得以延續,但有此等先例在,便注定了大盛女子間的風氣不會太過封閉。 但也正因此,那些人總會有刻意打壓女子地位之舉,因為他們并不愿意看到女子為帝的風氣被延續,欲在源頭之上行“嚴防死守”之舉。 圣冊帝自登基來,深陷于權勢斗爭之中,并無余力和條件為提升女子地位而去做太多抗爭,但她的存在,天然便代表了女子。 故而,在那些無形的斗爭中,大盛女子的地位,便處于一種很微妙的沉浮不定之中。 于這沉浮間,有心亦有余力的女子未曾放棄過為女子爭取更多自由的念頭,譬如吳春白。 起初,吳春白之所以會被常歲寧吸引,正因是她從后者身上看到了期許已久的可能。 這些時日,吳春白有意在借常歲寧的事跡去影響京師女子之間的風氣,故而她夸大其詞去渲染,給予更多女郎底氣,再借她們的底氣去影響更多人……這一切從來不單單只是女兒家的嬉笑玩樂。 這場春日下來,吳春白設辦了許多場花會與詩會,她們的愿想在春日里滋生,借著不安分的春風在京師之中蔓延,并趁著這混亂的局面,而得以順勢結下了草種。 此刻城門外,正可見許多女郎乘馬出城賞景,初夏剛有些燥熱,那些女郎坐在馬上,干脆除下了遮面的冪籬。 人來人往間,喬玉綿跟隨兄長等人前來為崔瑯送行之舉,此刻便也不算引人注目。 但此刻被人這般齊齊盯著,喬玉綿卻自覺有些心虛,這心虛是因何而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過,她并沒有太多遲疑,還是帶著小秋朝那輛馬車走去。 趴在車內的崔瑯透過眼前那一堵堵人墻的縫隙看去,見得那道青荷般的身影走來,回過神的一瞬,猛地往前爬了爬,抬手“刷”地一下拉下了那卷起的青竹車簾。 一壺被嚇了一跳:“郎君……” “不成……”崔瑯緊張地低聲道:“絕不能讓她瞧見我當下這幅模樣!” 這是她頭一回見他,須知第一眼留下的印象那可是會影響一輩子的! 他養傷消沉多日,如今面黃肌瘦,萎靡狼狽,不修邊幅,還趴在這馬車里……此情此景,可謂半點也發揮不出他真實的美貌與氣質! 一壺早看出了自家郎君的心意,此刻忙道:“郎君不必擔心,您的好底子在這兒擺著呢!” 崔瑯懷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臉頰……他如今有什么底子? 形如枯槁,好似命不久矣的短命鬼底子? 那恐怕只有棺材鋪的掌柜才能知道他此時的底子有多好! “不行不行……”崔瑯單拉了簾子還不夠,又將臉轉向馬車內側,支著耳朵聽著車簾外的動靜,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 隨著喬玉綿走來,那些堵在馬車前的少年們自覺讓開了一條道兒來。 看著那道落下的車簾,喬玉綿猶豫了一下,試著與身側的兄長道:“阿兄,我想單獨同崔六郎說幾句話,可以嗎?” 喬玉柏愣了愣,但面對meimei的要求,他向來有求必應,此刻猶豫了一下,便也點了頭,和胡煥帶著那些同窗們去了不遠處說話。 崔瑯的馬車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 “你的傷……” “你的眼睛——” 車內外二人同時開口,又因聽到對方的聲音而同時頓住。 而后,崔瑯先答:“……我的傷已經好了很多了!” “那就好?!眴逃窬d語氣很認真地道:“我的眼睛如今能看到了?!?/br> “我早說了,一定會有這么一天的!”少年的聲音里是真切的歡喜,仿佛整個人的心情都是明亮的:“沒騙你吧?” 喬玉綿點頭,她還記得,他第一次說出“待她的眼疾痊愈后”這類話,是那日她哭著跑到荷塘邊……他說那荷塘與他平生所見都不同,她問哪里不同,他便說,等她眼睛好了,便可親自看一看。 此刻,她便道:“荷塘我已經看過了……” 她望著那車簾,鼓起勇氣道:“我可以……見一見你嗎?” 崔瑯心跳如雷,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行不行!” 喬玉綿怔住。 車內又傳出解釋的聲音:“……我衣衫儀容不整,怕驚擾冒犯到你!” 喬玉綿本想說“不會”,但沉默了片刻,還是選擇尊重他,輕點了下頭,才問:“那你還會再回京師嗎?” “當然!”崔瑯道:“我一定會回來的!” 和大黃一起縮在角落里,盡量降低存在感的一壺悄悄看向自家郎君,郎君在家里時可不是這么說的……郎君發了狠話,還自請除族,道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京師這些崔家族人們,死也不會再回來了。 此刻,他家那兩副面孔的郎君又接著同喬家娘子道:“待回了清河,我會立刻給你……和喬兄寫信的!” 喬玉綿點頭:“好,到時我和兄長給你回信……我如今也可以自己寫信了?!?/br> 又誠實地補了一句:“但是字丑,還要多練,如今太過拿不出手?!?/br> 崔瑯:“豈會!” 她的字怎會丑呢?她的一切都和“丑”之一字扯不上半點干系! 喬玉綿莞爾,又道:“對了……我如今在和孫大夫學醫術?!?/br> 她絕不是話多之人,但此刻卻有太多話想與他說,太多事想與他分享。只是時間來不及了,她便只能挑些自己最想說的。 “太好了!”此刻崔瑯聽到有關她的一切,都覺得“太好了”,并且無比肯定地道:“你這般聰慧心細,定能學有所成的!” “那你日后想做大夫,開醫館么?”他真切地期待著她光明多彩的未來:“……若你開了醫館,我再不去找別的醫士看病了,日后每天都去給你捧場!” 一壺嚇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場都適合每天去捧的吧! “……”喬玉綿也驚了一驚,糾正道:“不可胡言,待身體發膚需存敬畏之心?!?/br> 崔瑯回過神來,“嘿”地笑了一聲,道:“別的不說,喬娘子如今說起話來,已很有濟世良醫的風范了!” 但很快,他臉上的笑意便又有些澀然。 她一直是極好的,現下眼疾也痊愈了,往后定然會更好的。 不久前,他還在想,待她眼睛好了,他便將那句藏了許久的心里話告訴她,可當真到了此時,一切卻突然變得不合適了。 拋開此刻他的狼狽不提,崔家的日后,也是需要認真考量的問題。 他雖不滿族中的做法,但他始終是崔家子弟,與長兄不同,他從崔家得到了太多,而從未回饋過分毫,他有自己需要擔起的責任。 所以,若果真有機會回到京師,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再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