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節
“不著急,先讓他緩兩日?!?/br> 常歲寧說著,喚了人進來,安排了一樁差事——回汴州大營,將此前汴水一戰時,刺殺金副將,掩護徐正業逃遁的那名內jian帶來滎陽。 汴州與滎陽相鄰,來回只需兩日路程。 待將那一名內jian,不,是兩名內jian帶來滎陽,再加上刺殺崔璟的那名活口,和樊偶一起“審一審”,應當便可印證她心中猜想是對是錯了。 樊偶是榮王的人,自是擺在明面上的事,而她想要驗證的是,這長久以來在背后攪弄風云,在徐正業和李逸身后推波助瀾,幾番刺殺崔璟,等等……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那只大手,究竟是不是她從前信任的那位與世無爭的小王叔。 …… 次日,一道褒獎救災祈福有功的圣旨,送到了常歲寧面前。 隨行前來宣旨的,自然少不了湛侍郎身邊的那些小苗苗們。 常歲寧接旨后,對上了幾雙熟悉的目光。 譚離眼中滿是重逢的笑意,宋顯么,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 但此行是為公事而來,湛侍郎在側,譚離等人不便與常歲寧敘舊,待湛侍郎道了句“尚且另有公務在身,便先行告辭了”,譚離等人便跟著向常歲寧施禮告辭。 常歲寧目送之際,見得走在最后頭的譚離向她笑著揮手告別示意。 常歲寧回他一笑,與他點頭。 片刻,宋顯也有些遲疑地回頭,與她微微點頭,神態稱得上尊重。 常歲寧略感意外,旋即也輕點頭回應他。 待一行人離開后,常歲寧吩咐阿澈出了門,去留意消息。 她想,湛侍郎口中的“另有公務”,必然便是對鄭氏的處置了。這一切,終于要塵埃落定了。 第313章 告別去 湛侍郎去往了鄭家,帶去了圣冊帝的旨意。 礙于當下諸方壓力,圣冊帝對鄭氏的處置,在她個人看來,已稱得上十分仁慈。 凡鄭氏族中與鄭濟共謀者,死罪難逃。 知情從者,及鄭濟一脈嫡支子弟,皆處以流放之刑。 而經查實后的無辜族人,及年未滿十四的子弟,不予治罪,但需被遣離滎陽,流散安置于各處,自此皆為庶民之身,中原再無滎陽鄭氏。 家財,田宅,藏書,奴仆,則皆被抄沒。 鄭氏家業之大,人丁之廣不必多說,抄家也非易事,縱然此前李獻已經大致清點歸分,但于湛侍郎一行欽差而言,接下來的一切也仍是一項很大的工事。 此兩日間,那些將要被遣離滎陽的族人們,在陸陸續續地離開鄭家這座屹立了百年的宅邸。 一行族人間,一名青年回頭看向匾額已被摘除的家門,那上面再不見了昔日煊赫的“鄭宅”二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從門內走了出來。 青年因近日急速消瘦而有些沉暗凹陷的眼睛里頓時浮滿恨色,直呼其名:“……鄭潮!” 同將要被強行遣離滎陽的他們不同,殺了家主、且同為嫡出的鄭潮,竟然未受到分毫株連。 朝廷與那位所謂帝王,以鄭潮治水、祈福有功,赦免了其株連之罪,反而多加褒揚! 他們還聽說,女帝甚至有意招他入朝為官! 簡直荒謬令人不齒至極! 青年身側的族人們,也皆拿仇視的目光向鄭潮看過去。 而那些懷中抱著,手中牽著幼童的女眷們,則大多神情麻木,哭也哭過了,眼淚早已流干了,現如今剩下的只有對未知前路的彷徨。 “……叛族求榮的無恥小人!你必遭報應天譴!” 隨著一聲罵,那名青年將一只鞋子砸向鄭潮。 布鞋砸在鄭潮肩頭,有負責遣離事宜的官差出聲呵斥那青年,青年身側的婦人將他拉住,向他搖頭,眼中含著不愿再生事的勸說。 “怎么,眼看他要平步青云,入朝為官了,你們便都懼他怕他了嗎!”青年眼眶通紅:“我偏不懼他!齷齪小人,何懼之有!” 他直直地盯著鄭潮:“踩著我鄭氏族人尸骨……鄭潮,這條青云路,你走得安心否!” 鄭潮彎身撿起那只布鞋,走到他面前,遞去,仍拿對待晚輩的口吻道:“此一行路甚長,足不可停,履不可丟?!?/br> 青年一把揮落那只布鞋,看著鄭潮背后的那柄萬民傘,咬牙切齒道:“夠了!別再作出自詡大義的虛偽模樣!” 鄭潮無謂一笑,并不動怒,負手離去:“也罷,那便隨你赤足而行?!?/br> 他作為鄭潮,作為長輩,能盡的責任都已盡了。 “鄭觀滄,你可對得起鄭氏的列祖列宗?!”嘶聲力竭的質問聲在身后響起。 鄭潮頭也不回地道:“當然對得起。我所行之事,功勞甚大,非但對得起他們,且還有諸多富余,他們要倒找我幾分感激,定會保佑我此生順遂,活到九十九歲?!?/br> “你,鄭潮……你簡直恬不知恥!” 鄭潮渾不在意,腳步輕松地離去。 那些有關利與弊的解釋無人會聽,便也不必解釋,鄭家都是自幼讀書開智之人,道理無需旁人來講,愿意想通,自然便能想通。 不愿想通的,他總也不能將那些腦殼一個個敲碎,把那根弦給拔了吧? 于這些人而言,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他們不再是被人仰望的士族子弟,他們將換上布衣,和尋常百姓一樣勞作。由奢入儉難,或許會有人“不堪受辱”,被磨碎,甚至選擇放棄生命,保全所謂風骨。 但能自己選擇死去,在鄭潮看來,也是一件好事。 能夠做主自己的生死,亦是難得的自由。 而那些愿意活下來,懂得自力更生,不與逆境妥協之人,才是他鄭氏先祖之風骨真正的延續。 士族衰落大勢已定,縱不在今朝,卻也必在明朝,如此局勢下,偏鄭濟行事激進,又遇女帝欲將士族連根拔起絞碎之心甚堅,這已是他從前所不敢想象的“兩全之法”。 這些族人們,將各自流散去,但誠如寧遠將軍所言,他們將如白日之星,看似不存,實則只是暫時隱去,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仍會熠熠生輝,延續河洛千年底蘊光華。 這就很好了。 鄭潮心情甚佳,從未有過這般開闊向上的心境,他頹廢多年積攢下的心力,在此刻充沛得好似要溢出來,一轉頭,瞧見墻根下蹲著只臟兮兮、毛發打結的長毛狗,都覺得手甚癢,想將之抓來狂洗一通,將它洗個干干凈凈,洗個煥然一新。 他是天生充沛者,一朝宛若新生,便想使萬物也得新生。 鄭潮當真走向了那只長毛狗,剛要蹲下去時,忽聽身后傳來腳步聲:“鄭先生!” 鄭潮回頭看,見是名身穿官服的年輕人,不由抬手施禮:“敢問大人可是還有未完的交代?” 卻見對方搖頭,也向他恭敬地施禮:“晚輩宋顯,特來送先生?!?/br> 聽得這個名號,鄭潮露出恍然之色:“失敬,原是新科宋狀元!” 寒門狀元,隨便拎個出來,那都是不得了的人物。 鄭潮再次向對方施禮:“還要多謝宋狀元于京中為鄭某說情之恩?!?/br> “宋某曾得先生于草堂指點,敬佩先生為人,此乃從心之舉,先生不必言謝?!彼物@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眼神誠摯:“是先生讓宋某知曉,天下士族也并非皆是藐視眾生之輩,觀凡事不該一概而論,管中窺豹。先生今朝在士族之間背負罵名,然此大義之舉,功在千秋?!?/br> 看著眼前胸襟開闊的年輕人,鄭潮謙虛笑道:“求存而已,宋大人謬贊了?!?/br> 又一番交談后,宋顯才問起他之后的打算。 聽聞鄭潮并無意入京求官,宋顯微怔,只覺惋惜。 鄭潮并不覺得值得惋惜,在他看來,圣冊帝之所以有此一言,不過是礙于他如今在百姓間有些名聲,出于體面,客套一句罷了。 若他果真巴巴地去了,之后會落個什么下場,且說不定呢。 再者,他再是大義滅親,但若以此入朝求官,多少是沾了些不要臉,若哪日與同僚吵架,對方凡是祭出此事來陰陽怪氣一番,必能將他死死拿捏。 他才不去自找這憋屈呢。 他固有想將一身所能獻出之心,但也得先保住小命。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妨先茍一茍,且候來日。 反正他要活到九十九呢。 鄭潮含笑道:“鄭某無意朝堂,打算去各處游歷講學……” 宋顯雖惋惜,卻也知此等事勸說不得,叮囑一番后,末了再次向鄭潮深深施禮:“愿有與先生再見之日?!?/br> 鄭潮:“四海風波涌動,朝堂亦風雨交加,你我各自保重?!?/br> 宋顯應下,目送著那道自在的身影離去。 鄭潮走了許久,才離開鄭氏屋宅錯落,足足占據了整一條街的長巷。 鄭潮掏了掏耳朵,耳邊終于清凈,再聽不到那些罵聲了。 這些時日他也被一同拘禁在鄭家,每日聽著罵聲,耳朵都起繭子了。 那些罵聲甚是歹毒,且罵他的方式也很講究,一人罵累了,便換另一人來,日夜輪值,不停地在他門外大罵。 罵他的嘴巴很多,可憐他就這么一雙耳朵,每日每夜都塞著棉絮,才能勉強支撐到今日。 鄭潮將耳朵里殘留的細碎棉絮都掏了出來,邊看向前方,在離開滎陽,前去游歷講學之前,他得先去個地方。 …… “傷勢養得如何了?” 常歲安此一日跟著常歲寧,前來看望崔璟,卻被崔璟先問了一句。 “養了大半年,如今全都好了!”常歲安答罷,才又詢問崔璟:“大都督,您身上的傷可要緊?” 崔璟:“無妨,稍養些時日即可?!?/br> “那也就是大都督您體魄足夠強健,換作常人,怕是只能躺著!”曹醫士在旁趁機道。 聽著這見縫插針的奉承,崔璟無言。 他本要更換醫士,但元祥反復打聽之后得知這位曹醫士固然嘴碎,但醫術上佳,乃外傷能手,是整座滎陽城里最好的外傷醫士。 元祥勸慰自家大都督,治傷要緊,至于曹醫士嘴碎這一條,且忍一忍,就當是診金的一部分了。 曹醫士的嘴碎不僅在表面,更在內心。 他承認,他是有趨炎附勢的心機在身上,但他對崔大都督的夸贊,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近來每每幫崔大都督換藥,他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艷羨——倘若崔大都督的這幅身形,這張臉統統長在他身上,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會多么地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