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節
這一路來,她未曾停下過做這件事,包括時至今日,她仍在以狠厲手段鏟除異己。 該殺的不該殺的她都殺過,她的無人可用,是因她無人可信。 是,她試圖扶持親族,哪怕他們大多很平庸,但相比那些能力出眾卻不能為她所用,甚至會反她之人,那些平庸之輩至少可以真正為她所用,與她利益一致。 她從不后悔這一路來所殺之人,若非如此,她根本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到如今。 若將此比作葉子牌,那么從一開始,她手中所握便是最爛的一副牌,她這一路走來比任何帝王都要艱難,但她于如此局勢下,能穩坐皇位十余年,便足可證明她是一位稱職的君王,是得天命所授的君王! 近年局勢動蕩,天鏡閉關許久,她向天鏡詢問,她的帝運是否將盡,天鏡自稱不敢妄言此天機。 既如此,她便不再問,她自登基來,即兢兢業業勤于政務,從未有一日懈怠,她屢遇危局,卻仍是大盛之主,眼下這一次的動蕩,她必然也能解決。 此番待她掃平士族,收攏天下權勢之后……便可開啟真正屬于她的盛世。 博山爐上方煙霧徐徐漂浮間,有宮人按時捧來丹藥,交予帝王服食。 …… 有關中原士族的處置,很快落定下來。 賑災之事也有了安排,圣冊帝令戶部侍郎為此行欽差,一來代天子賑災,二來與李獻交接鄭氏各族抄家事宜。 從甘露殿離開后,魏叔易暗暗松了口氣。 不枉他近日主動攬下諸多事務,一時半刻實在離京不得,才得以順利躲過這樁旁人求之不得的差事。 賑災之事涉及大筆錢糧,如此時局,需要信得過的大臣前往,這位戶部侍郎姓湛,乃是御史出身,為人清正固執,更難得的是,為人甚是摳門,且其又是褚太傅的門生,由其前往,再合適不過。 此外,圣人另著了宦官內侍隨行監察。 再有,與中書令馬行舟商議后,圣冊帝又特意從戶部,禮部,吏部三部之中點了十余名文書同行,這十余人有一共同處,皆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出身。 他們剛被破例投放入各部,現下便要奉旨跟隨前去賑災。 此舉是極少有的,但圣冊帝認為,這是最快最直觀的歷練機會,她需要的不是寫就一手錦繡文章的年輕學子,而是可以做實事、盡快頂替各處空缺的臣子。 新科狀元宋顯,及譚離也在名單之上。 救災如救火,不可有絲毫耽擱,他們明日便要動身。 魏叔易負責傳達安排此事,便與湛侍郎一同回了六部。 將各處事務安排完畢后,湛侍郎向正準備下值回府的褚太傅辭別。 宋顯等人也排在后面向老太傅揖禮,他們經科舉入仕,褚太傅為主考官,便也算他們半個恩師——雖然褚太傅并不愿意承認這個說法,每每總要嫌棄擰眉。 “去吧?!笨粗媲澳切﹦偲仆炼龅那嗝?,褚太傅交待道:“一切當心,不可大意,不可犯蠢?!?/br> 這交待很直白,也很實在,青苗苗們恭敬地應下,同時也不禁感慨,老太傅這輩子同“蠢”之一字當真是勢不兩立的。 褚太傅瞇了瞇有些昏花的眼,點了點人數兒。 “十二個……”褚太傅點罷,交待湛侍郎:“記住,無論如何,須得將他們全須全尾地帶回來?!?/br> 資質雖然也就那樣,但好歹是他親手挑出來的苗苗,可不能出去一趟全折了。 此行不是那么安穩的。 要面對災民流民,地方勢力,以及部分仍在暗中反撲報復的士族勢力殘余…… 按說本不該讓這些苗苗們卷進去,但誰讓他們是第一茬苗苗呢,第一茬總不是那么好當的。 褚太傅在心中嘆氣,那些苗苗們卻躍躍欲試。 不知世道兇險啊——湛侍郎內心有些發愁。 欽差他不是頭一回當,但拖著十多個剛學走路的奶娃娃,卻是實打實的頭一回。 哎,一拖十二個奶娃娃,擱誰誰不得愁死啊。 察覺到湛侍郎的愁緒,魏叔易同情之余,不禁愈發慶幸自己逃過了這樁差事。 他并非不想見“她”,他只是還未想好要如何面對那個詭異的真相,及真相身后的“她”。 湛侍郎領著他的奶娃娃們去交待事項,魏叔易則跟著下值的褚太傅一同離開禮部。 走了一段路,褚太傅瞟向身側俊美悅目的青年:“魏侍郎有事否?”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太傅的眼睛?!?/br> 褚太傅不怎么給面子:“有事便說,老夫的轎子就候在前頭?!?/br> 他好不容易能按時下值一回,他可不想白白在此浪費時間,他半刻鐘都不想便宜這萬惡的禮部。 “是,下官有些事情想要請教太傅?!?/br> 有些? 所以還不止一件? 褚太傅在心中瞪眼,年輕人如此貪心占用一位老人的下值時間,何嘗不是一種歹毒? 第306章 你時日無多了 偏那“歹毒”的年輕人又有愈發歹毒的提議,竟邀他尋一處茶樓,坐下一敘。 “不必了,老夫另有要事?!瘪姨禑o情拒絕:“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br> 縱被拒絕,魏叔易面上笑意不減,應了聲“是”,試著開口詢問:“也談不上是什么要事,只是晚輩近日多聞先太子事跡,心中仰慕好奇……便想問一問您,先太子殿下他是個怎樣的人?” 褚太傅眼皮一跳,“哦”了一聲:“她啊,不怎么樣?!?/br> 面對如此敷衍答話,魏叔易默然間,又聽褚太傅補上一句:“也就那樣?!?/br> 言畢,不待魏叔易再問,便沒什么耐心地擺了擺手,朝官轎走去:“既無要事,老夫便先行一步了?!?/br> 一無所得的魏叔易唯有抬手施禮恭送。 目送老太傅的官轎走遠,魏叔易眼底才現出疑惑之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褚太傅待他多少有些嫌棄之情。 當然,生而為人,被這位老太傅嫌棄,實在過分正常,只因太傅厭蠢,遭其嫌棄的皆是蠢笨或太傅眼中的資質平平之人……然而捫心自問,他好歹也算是個眾所周知的聰明人吧? 魏叔易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究竟何時得罪了這位老神仙。 “魏家這個稠心眼子……” 轎中,褚太傅擰起花白的眉。 這八百個心眼子,先前將他算計到這禮部來,如今莫非是又多了個通陰陽的心眼子,竟想要來算計他的學生? 他的學生是個怎樣的人? 這還用問么,他的學生除了一點不好,其它都是天下第一好! 老太傅眉心舒展,端起自己的養生茶,呷上一口,渾身熨帖。 魏叔易出了六部,也乘了官轎回府。 官轎在鄭國公府大門外停落,長吉跟在自家郎君身側,在經過一條岔路時,長吉下意識地往佛堂的方向走去,卻見自家郎君選了另一條路。 長吉愣了一下,奇了,郎君今日回府頭一件事竟然不是上香?郎君近日建立起的信仰破滅了? 魏叔易回了居院,換下官服后,即將自己關進了書房里,翻看這些時日令人暗中搜羅來的有關先太子殿下的事跡記載。 他令人用心篩選過,送到他面前的,多是經過印證的可信之物。 其中有一冊記錄著先太子的諸多戰績,魏叔易一頁頁地翻看著,只覺厚重而煊赫。 他自這份厚重與煊赫中,看到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那面孔同常歲寧的模樣逐漸重疊。 將那泛黃的書冊放下,魏叔易心情復雜地看向一旁卷起的畫像。 再三猶豫后,他還是選擇展開了那幅畫,直面了那個人在這世間真正存在過的模樣。 畫上是一位少年儲君,身著太子袍服,腰間佩劍,眉宇清冷,五官精致。 竟是個……很好看的少年郎。 且……竟有幾分女相? 也是,都言先太子殿下與崇月長公主雙胞同相,既如此,先太子殿下生得有幾分雌雄莫辨之美,也是正常的。 看著那畫上氣勢不凡的少年,魏叔易心緒一時雜亂,這就是……他不慎喜歡上的那人? 他知曉自己很難向誰人動心,此次情起,實屬不慎,但他未曾想到,此中“不慎”之程度,竟是這般“萬劫不復”。 越看那畫上之人,魏侍郎愈覺心亂如麻,他好似喝了壺烈酒,灼得五臟六腑都guntang,他長呼了一口氣,隨手抓起書案邊的折扇,起身出了書房透氣。 他試圖分散自己的心緒,遂于院中閑步,他去觀花,眼前卻閃過那日她來府中參加花會時于亭中獨坐的模樣。 他忙將視線移開,行至池邊,卻又想到她醉酒跌落池中,驚散一池錦鯉的畫面。 他只能統統避開,抬眼望向遠處,見一輪剛升過樹梢的彎月映入視線,他竟又覺得月亮很像“她”。 當真是瘋魔了。 魏叔易閉上眼睛,拿折扇敲了兩下額頭,開始來回轉圈踱步。 守在不遠處的長吉見狀心生困惑——郎君何以一副吃了耗子藥的模樣? 魏叔易抓了些公務來想,效用不大。又抓了meimei的蠢事來笑,卻也無濟于事。末了,他忽然抓住一顆救星——崔令安。 崔令安甚慘,慘到一經想起,便可救他這雜亂心緒于水火,使他得以解脫出來。 現下凡是個士族子弟,皆在背后戳崔璟脊梁,甚至有人作詩加以暗貶諷刺,昔日那些與崔璟不對付的官員同僚們也在暗中幸災樂禍。 此番,崔璟于朝廷“有功”,但于宗法人倫“有過”,前者有圣人嘉獎,而后者,還需看崔氏最終會作何應對。 “天下之大,卻無人知崔令安用心良苦?!蔽菏逡姿朴腥魺o地嘆了口氣,又慶幸道:“還好有我知他?!?/br> 而再往前追溯,他這個不被承認的知己好友,便覺崔令安這半生,似乎從來不曾被理解過。 不過,崔令安也不需要被理解,他的路一直是他自己所選,選擇走上這條路,便說明他只忠于自己的內心,而非世俗目光。 這世上之人,各有立場混淆對錯,各為己利蒙蔽視線,是否被他們理解,似乎的確不怎么重要。 但他想,即便一身反骨的崔令安再如何孤勇,卻一定在意著那個人的目光—— 說來,滎陽鄭家之事……“她”當真就只是祈了個福這么簡單嗎? 魏叔易面上的從容之色消失,前功盡棄,兵荒馬亂,拿手按住了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