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節
且上天看在她的面子上,說不定很快就能停雨了。 鄭潮胡思亂想著,想哭又想笑,他覺得自己終于從桎梏中解脫了,卻又不免悲戚于家族走向衰落的命運,但也深知,這已是竭盡全力之下所謀得的不幸中的萬幸。 盛情難卻之下,常歲寧唯有與鄭潮一同留下祈福。 祭臺之上設有繡著經文的華蓋,祈福者可盤坐于華蓋下方誦經,但雨勢大時,此物也是徒勞,并不能擋下多少雨水。 鄭潮一心為鄭氏贖罪,未像僧人那般盤坐,而是跪于祭臺上方,向世人和神靈陳述鄭氏之過錯。 有曾得他于草堂之內指點,才得以考取功名的文人,圍聚在祭臺周圍久久不肯離去,與之一同祈福。 李獻的心腹來回出入被玄策軍牢牢把守的鄭家,帶走那些并不無辜的鄭氏族人。問罪滎陽鄭氏的一切事宜,就這樣既不平靜,卻又異常平靜地進行著。 而在李獻趕往滎陽之后,洛陽城內外各士族的看押事務,也先后換上了崔璟的人手,至此,未再有逼殺無辜之事發生。 雨水催得天色很快暗下,阿點接過崔璟手中的傘,舉著上了祭臺,撐在幾乎渾身濕透的常歲寧頭頂。 見常歲寧抬頭看來,阿點委屈又堅定地道:“佛祖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給你撐傘的!” 常歲寧露出笑意:“放心,佛祖才不會和小孩子計較呢?!?/br> 她轉頭透過雨幕看向黃河的方向。 鄭潮也一直在望著同一個方向,他在數著日子,不,是數著時辰。 夜色中,有百姓的哭聲響起。 聽著那些哭聲,也和常歲寧一樣盤坐的阿點,一手舉傘,另一只手抹起了眼淚。 當夜,滎陽百姓連夜縫制了兩把萬民傘,一把為“草堂先生”趕赴黃河治水獻糧祈福,一把為殺徐賊,于滎陽救災多日的寧遠將軍。 天色放亮時,一名五六歲的稚童抱著兩把萬民傘爬上祭臺,將其中一把交給阿點后,那稚童來到發髻披散開,形容疲憊不堪的鄭潮身邊。 “鄭先生,我給您撐傘,大家說,佛祖不會怪罪稚兒!” 小孩子稚嫩的聲音響起之際,有些笨拙地將傘撐開。 傘被撐開的一刻,常歲寧透過傘沿邊垂著的彩色布條,看向天邊。 不知是不是她出現了幻覺,她看到烏云飄散,很快,有一縷刺目的強光自東方破云而出。 “……是太陽!” “這傘真好,撐一下,太陽就出來了!”阿點興奮地蹦起來。 很快,無數興奮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圍涌而來。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瞳孔被照亮。 不是幻覺啊。 嘴唇發白的鄭潮渾身泄力,忽而仰面倒地,有眼淚自通紅的眼角流淌而出,他望著越來越亮的天空,喃喃道:“天不亡河洛,天不亡河洛……” …… 中原放晴,各路消息陸續傳回了京師。 第304章 她會成為傳說的化身 河洛士族被治罪屠殺之事,在士族權貴及朝堂之間掀起的動蕩,比起這場洪澇天災,只強不弱。 但民間百姓之間流傳最廣的,卻是寧遠將軍與鄭氏大老爺于滎陽祈福靈驗之事。 其一,此種帶有上蒼顯靈神秘色彩的事跡,于大眾而言具備天然的吸引力,上至八十歲老翁,下至五歲稚兒,無論是深居后宅的女眷,還是街頭敲碗的乞丐,誰都能嘮上兩句,可謂全無門檻。 再者,相比之下,有關那些士族的政治之爭,談論起來太過危險——今因各處動蕩,兵禍連結,朝廷為鎮壓那些對圣人不利的傳言和說法,不惜動用酷吏,言行稍有不慎,便會惹來禍事。 那些大士族,離他們這些小民也太過遙遠,大致聽個刺激且罷,真想過嘴癮,那還得是祈福靈驗之事,首先講究一個腦袋安穩不搬家。 且祈福成功,一定意義上代表著得上天準肯,祈福成功之人,歷來被視作祥瑞的化身。 天災化為祥瑞,便似淤泥中鉆出代表著希望的圣潔圖騰,一時間,滎陽祈福之事為各處津津樂道,也迅速成為了各大茶樓說書先生的不二首選。 “……那禍首被祭殺于萬民之前,寧遠將軍與那鄭氏大郎于祭臺之上長跪三天三夜,未進一滴米糧……” “待到那第三日,眼看黃河水便要漫灌之際,滎陽城內外可謂哭聲遍野,好不凄慘……” “寧遠將軍欲先行疏散百姓,離開此地,然而滎陽城百姓堅決不肯離去,誓要與寧遠將軍二人與滎陽共存亡!” “城中百姓感念于心,嘔心瀝血縫制了兩把萬民傘相贈……諸位猜怎么著?” 迎著那一道道期待的視線,說書先生精神抖擻地一拍醒木,抑揚頓挫道:“那萬民傘一經撐開,烏云頓散,蒼穹之上一時金光萬丈,雨水倏止!” 堂中眾聽客頓時嘩然,驚嘆聲無數。 卻聽那說書先生再拍醒目,驀地站起了身來,聲音愈發有力:“然而,這還不算最離奇之處!” “據聞,那本已漫溢的黃河水畔,忽然現出一條巨龍,口中噴出龍吟,龍口大張,將那漫溢開來的洪水吸入腹中,而后化云而去!” 堂內四下炸開了鍋,眾人神情驚奇難當,也有人當場翻白眼,覺得這說書先生胡編亂造,還龍呢,這種沒腦子的書到底是誰在信??! 四下的叫好聲給了他答案——好家伙,除他以外,都在信! 少部分人的白眼,并不足以影響氣氛被推向沸騰。 “……怪不得連我家媳婦都說寧遠將軍是將星轉世,之前我還不信咧!”說話的漢子神情嚴肅地一拍大腿,陷入了要命的反思之中。 不怪他立場不堅定,且想想,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女郎,下能一戰殺徐賊定一方天下,上能祈福使中原雨停,那能是尋常人嗎? 又有人一臉向往地問那說書先生,那條龍長什么樣兒,說書先生描述的繪聲繪色,好似他當時就在黃河旁的泥沙里蹲著,乃親眼所見。 說書嘛,半真半假,夸大其詞,才能吸引百姓們眼球。 且這本子是一位女郎昨日托婢女給他送來的,據說那也有實據作為參考的。 “說得好,賞!” 二樓處,有少女明快的聲音傳下來,好幾錠賞銀很快被送到說書先生面前的幾案上。 說書先生連連揖手道謝,越來越多的碎銀銅板丟過來。 “……吳jiejie的本子寫得可真好!”二樓圍欄旁的雅座上,姚夏壓低聲音,眼神興奮地道。 其他女郎們也紛紛附和,聽客們熱烈的反應久久未消。 吳春白看向樓下,莞爾道:“非我的本子寫的好,是這樁事,本就該如此轟動?!?/br> “都好都好!事跡好,本子也好!” “對了阿夏,你再繼續同我們說說,你那個遠房親戚在信上還說常娘子什么了……” 這廂一群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不遠處的雅座上,著常服的姚翼一人獨坐,面前擺放著一壺茶,兩碟點心,一碟松子。 姚廷尉手中慢吞吞地剝著松子,不時往侄女的方向瞄一眼。 他這侄女藏不住事,他早就知道這兩日京中大熱的說書本子,皆是出自那位吳家女郎之手。 這些女娃們……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須知時下并非人人都有書可讀,故而真論起來,在民間,讓一件事成為戲本亦或是童謠此類通俗易懂之物,才是最廣最快、最易深入人心的傳播途徑。 而她的事跡,一樁又一樁,在這些女娃的推波助瀾下,眼看便要從事跡成為傳說。 若事跡成了傳說,那她便不再是一個尋常意義上的“人”,而是會成為傳說的化身。 這些女娃們知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她自己又可曾知曉? 她怎么會不知曉,她自己先前還聲稱自己得了救世仙人指點呢! 想到去年大云寺一別時,她那聲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表舅”,姚翼只覺如坐針氈,心中忽上忽下,一個危險的念頭在他心頭爬行。 聽著堂內那些有關她的聲音,姚翼只覺周身冷意與沸騰之感交替,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忽張忽弛,腦海中有一道聲音在問——難道當真有天意之說嗎? 他口中也隨之低語自問。 “郎主您說什么?”四下吵鬧,小廝彎腰詢問。 “結賬?!币σ韺⑹种兴勺优脑谧雷由?,心神不定地起身:“回府?!?/br> 小廝應下,摸出幾顆碎銀放在桌上,見自己郎主剝了一堆松子仁兒,愣是一顆沒吃,小廝三兩把統統塞進自個兒嘴巴里,心滿意足地跟上去。 此處茶樓里的說書內容,很快流傳出去。 百姓們對此口口相傳,各街頭茶樓說書的同行們則危機感頓生,才一天的工夫,龍都出來了! 好好好,這么玩是吧,等著! 有人開始提筆狂書:“……說時遲那時快,萬民傘開,祭臺上方百鳥環繞,烏云突然化作七彩祥云,隱隱瞧著,那云竟還是位仙人模樣……” 京師說書行業在危機感使然之下,一時間無數離奇卻極具吸引力的版本在噴薄而出。 而說到危機感,近來魏妙青也有一些。 一月前,姚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遠房親戚,說是在寧遠將軍手下做事,因此,時常會給姚夏來信說起常歲寧近況。 起初魏妙青還存有些質疑之心,但幾封信看下來,確實是有這么個人。 姚夏因此在她們之間的地位水漲船高,極受追捧,這讓從小到大都習慣做眾人焦點的魏妙青頗覺嫉妒,她開始頻頻回味起自家兄長此前奉旨去往江南平定李逸之亂時,她被眾姊妹們環繞的美妙滋味。 虛榮心作祟之下,一度妹憑兄貴的魏妙青,再次將視線瞄準了自家兄長。 “……此次中原受災嚴重,圣人必然是要派遣欽差前去賑災安撫災民的吧?阿兄何不自薦前往?” 這些時日眼看阿兄每日都要上香兩次為在外行軍的常娘子祈福,魏妙青認定自家兄長早已情根深種不能自拔,此刻便又壓低聲音道:“如此一來,兄長便也能順便見一見常娘子呢?!?/br> “……”聽得此言,魏叔易無端有些緊張。 看著姿容尤其出色的兄長,魏妙青忽而心想:“常娘子在外又是打仗又是救災祈福,這般辛苦,見一見阿兄美色,放松一下,也是很好的……” “……”魏叔易面色微笑看向meimei:“本不必將心里話全都如實告知于我?!?/br> 魏妙青忽而掩口,她又不是傻子,沒想如實告知他的,誰知怎么就說出來了。 看著與自家阿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meimei,魏叔易對meimei日后成為太子妃的可能更添惆悵。 而此時,他那令人惆悵的meimei忽而又感到苦惱:“不對,那位崔大都督就在滎陽呢,有他在,論起美色,哪兒還能顯得著兄長啊?!?/br> 魏叔易心口穩中一箭,見meimei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掛著體面溫和的笑意起身,解下腰間佩幃,遞向meimei:“朝廷之事非是你口中兒戲,此事你不必費心?!?/br> 魏妙青下意識地接過那荷包,打開一看,是幾十顆金燦燦的金豆子,不由問:“阿兄給我這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