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節
但這一切謀劃與努力,卻可以被那輕飄飄的祭天二字悉數摧毀。 她分明并未親眼目睹洛陽城中祭天的情形,但此種殺人方式,令她膽寒恐懼的程度,要更勝于那日置身汴水戰場時數倍,百倍,千倍。 她也曾聽聞過活人祭祀,但彼時聽來不過是一句遙遠的傳言,今次卻是不同了,那些人有了清晰的面孔,有了聲音,她感受到了他們的憤怒與恐懼,于是她也生出恐懼,恐懼之后,她開始思考,于是生出更大的恐懼。 她無法具體地形容自己的感受,她有恐懼,也有不知該如何區分善惡敵我的茫然,譬如從前她簡單地認為,只有如徐正業之流,才是真正的敵人。 她決心前來投奔跟隨常歲寧時,自認看到了新天地,但現下看來,那時所想也很天真,她想,多她一個,對抗那些禍亂這世間的混賬惡人時,便總能多一份力量。 可今日她忽然驚覺,可以有人一下奪走六萬余條人命,甚至還可以更多,且他們殺人不用親自動刀,只需要一句話,一句并無人能印證真假的話。 她不禁又想得更多,今日可殺戰俘,來日是否便可殺流民,再到來日呢?反正有罪與否,只需要一句無人能印證真假的“觸怒天威”,不是嗎? 這只是洛陽官員和李獻之言,將軍今日尚可阻擋一二,若是由身處更高處之人發號施令,若是再換一個更冠冕堂皇的說辭,構陷,污蔑,什么都好,只要是能用來殺人的名目……那時,誰又能救那些被決定生死去向之人? 而在這樣的時候,多她一人,少她一人,還有意義嗎?或者說,有朝一日,她是否也會面臨和今日這些戰俘同樣的處境? 她并不認為是自己想得太多,相反,是她從前所見所知所思太少了,所以陡然面對這些認知之外的存在,才會被狠狠沖擊到。 鋪天蓋地的未知與茫然將姚冉淹沒,那些自幼所見,閨閣內所習,佛經中所悟,在這一刻都發生了巨大的動搖。 她甚至忍不住問:“這世間……原本的模樣就是如此嗎?” 她好像第一日來到這世上。 “盤古開天地之初,這世間并無秩序,如今存世的秩序禮法皆是人定?!背q寧看著姚冉,道:“在我看來,這世間沒有原本模樣,縱然有,也不重要?!?/br> 姚冉怔怔,那什么才重要? 她看到披著發盤坐在那里的少女,拿似乎從未迷茫過的神態與她道:“這世間什么模樣從來不重要,你想讓它成為什么模樣才重要?!?/br> 在常歲寧看來,很多時候,這世間所謂禮法秩序對錯,大多也只是掌控話語權的人拿來各取所需,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 而她不會讓自己被他人的手段束縛,所以她時常稱,自己行事無道德底線可言,唯有她心中想讓這世間成為的模樣,才是她的道,她要守的道。 她一直很堅定,所以從不會茫然。 “我想讓它成為的模樣……”姚冉陷入更大的怔然,“我可以嗎?” 常歲寧與她一笑:“至少可以一試,人人皆可一試,哪怕只是些許微末改變,星星之火相連,便有燎原可能?!?/br> 要如何試呢? 姚冉有心想問,但幾乎同一瞬,她心中即有了答案。 她想到了今日常歲寧攔退了那些人的情形。 將軍之所以可以讓那些人退卻,是因她如今是寧遠將軍,是殺了徐正業的寧遠將軍,是受百姓推崇的寧遠將軍。 戰功,威望,推崇,這一切,讓將軍擁有了屬于她的權力。 她知道了。 姚冉緩緩收緊十指:“將軍,權力真好?!?/br> 這句話直白,淺薄,但卻是唯一能足夠清晰表達她此刻內心觸動的話。 權力真好,擁有了它,既可殺人,又可救人,可以讓人畏懼,可也令人仰望。 常歲寧:“所以自古以來,人人都在爭權?!?/br> 女子爭掌家之權,男子爭天下大權,相較之下,前者大多窮盡一生都沒有機會了解到何為真正意義上的權力。 她們大多被圈養起來,為一塊被家主扔來的點心碎屑爭得頭破血流,卻不知這世間天地,有真正令人趨之若鶩的饕餮盛宴。 凡是見識體會過權力的真正滋味,便不可能不為之心動。 姚冉覺得自己心動了。 這種心動讓她慌亂,也讓她骨血中生出難以言表的翻涌與興奮,她第一次接近這片權海,它浩瀚,可怕,驚險,又讓人忍不住想要從中奪取。 她好似忽然置身這驚濤駭浪中,四下黑暗詭譎如淵,看不到邊際,唯見這海上一葉扁舟,一盞孤燈,予她指引。 她看著那“孤燈”,不由問:“將軍,凡爭權之心,皆為野心嗎?” “是?!背q寧道:“但野心本無錯,它只是人之本性之一,只看你如何接納它,掌控它,善用它?!?/br> 姚冉眼睛微亮。 所以,野心不是過錯,人人都有,人人都可以有,女子也不例外。 她看著常歲寧:“將軍便用得很好,今日幸而有將軍心懷悲憫?!?/br> 卻見常歲寧搖頭:“我也并非只是出于悲憫,我與李獻他們也有共通之處,我也有我的利弊考量,留下這些戰俘,對我有很多益處,這些益處中,甚至包括延續擴展你口中的權力?!?/br> 她教給姚冉可以用權力做“好事”,改變這世道,卻也要讓姚冉明白,權力是復雜的,它是刀,若只拿悲憫二字來衡量是否將它“用得很好”,將悲憫二字奉為一切準則,有朝一日刀刃必會刺向自身。 她不能讓姚冉從一無所知的天真,走向另一種更為致命的天真。 姚冉看著那個不吝于將擴展權力的野心示于她的少女,一時不禁失神。 那著鴉青色圓領長袍的少女盤腿而坐,墨發披散,至于樣貌,那不重要了……她有更奪目之處。 姚冉無法形容那是一種怎樣攝人心魄的氣息,她呆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多謝將軍教導,我都記下了?!?/br> “那便去更衣吧?!背q寧道:“然后幫我一同分理這些公文信函?!?/br> 肖旻不在營中,這些積壓了數日的軍務便都需要常歲寧來料理,實際上肖旻在時,遇要事也習慣與常歲寧商議,過問她的看法。 姚冉點頭應下,忙向屏風后走去。 初識權力二字帶給她的興奮仍未消退,她的心跳依舊很快,她亂糟糟地想著,身為軍中校尉,可領百人;若做縣令,可領一縣百姓;若為一軍之將,可率一萬兩千五百人;將軍如今為五品寧遠將軍,今日尚可護下這六萬戰俘…… 想到此處,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盤坐著已經開始處理公務的少女,腦子里忽地冒出來一道聲音,那若是能為一國之君呢?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姚冉便嚇了一大跳。 她更快幾步來到屏風后,不禁抬手去摸自己的額頭。 她真是剛邁出一步去,便一朝瘋魔了,竟然會冒出這樣堪誅九族的念頭來。 常歲寧揀看公文間,忽然翻到了一封單獨給她的來信。 是宣州來信,或者說是回信。 早在她來汴州之前,她便讓人送信回宣州,想帶走她寄存在宣安大長公主府上密室里的人。 這封信是宣安大長公主所寫,信上道,人已經給她送來了,且又另外附贈了兩個人。 回信時誰也沒料到汴州一帶會忽然出現洪災,而回信既到,按說人也該前后到了才是,此刻聽著帳外喧囂雨聲,常歲寧不免有些擔心。 她立即讓人去尋常刃,卻聽聞他尚未歸營,常歲寧想了想,讓人尋了何武虎過來,交待他帶人前去接應,再三叮囑路上要多加小心。 “將軍放心,此事包在俺身上!” 第一次領到將軍專程派下的差事,何武虎雙目炯炯,干勁十足,從帳中出來時,披著蓑衣的六虎七虎等人迎上來。 “大哥,將軍單獨找你說什么了?” “大哥,你慌啥呢?” “……胡說,我慌什么了!”何武虎瞪過去:“我現在冷靜得可怕!” 給將軍辦差,必須冷靜,冷靜才能成大事! “……”六虎等人沒有反駁,只又打聽將軍到底說了什么。 何武虎壓低聲音:“將軍讓我帶人前去接應她阿兄!” “哪個阿兄,親阿兄嗎?” 要是親的,那這差事可就值錢了! 大家尚未將能將行匪思維完全摒棄。 何武虎:“親的!就是異父異母的那個親阿兄!” 常歲寧是常闊養女,此事從來不是個秘密。 她與常歲安異父異母,但大家又普遍覺得,這與二人是親兄妹的事實并不沖突。 何武虎等人很快將一切準備就緒,帶著常歲寧給的路線圖離開了軍營,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 他們離開后不久,常歲寧想了想,為免李獻等人起其他心思傷及無辜,便又讓人送了一封信去洛陽,崔璟雖不在洛陽,但虞副將他們還在。 …… 很快,洛陽城中,李獻等人即得知了常歲寧未允賀善帶走戰俘的消息。 “……此女行事,簡直毫無道理!”一名與李獻一同主張了祭天之事的洛陽宮城內侍總管,拿尖利的嗓音道:“李獻將軍無需理會此人,她若阻攔,咱們大可派兵前往便是!” 李獻笑了一下:“崔大都督如今帶人治理察看黃河水域,不在洛陽城中,若為此事要和那寧遠將軍起沖突,我怕是不見得能派出多少兵力?!?/br> 崔璟雖不在,但那些玄策軍依舊在按照崔璟的交代辦事,每日巡查,救災,協助洛陽官府分放災糧。 除此外,要說玄策軍唯一能為他所用聽他號令的,便是鎮壓與徐正業有勾結的洛陽士族,那還是因為此乃圣旨明言,不可違抗。 至于其它的用途,那些人真不見得會理會他,他又何必自找難看呢。 更甚者,他懷疑玄策軍得了崔璟的其它交待,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譬如這兩日,他們已無戰俘可殺,遂以洛陽大牢中的重罪囚犯代之,但到昨日,可殺的囚犯也已殺完了,他們試圖抓捕那些乞丐流民以圖備用,但卻被那位虞副將很巧合地“勸阻”了。 而即便拋開玄策軍的問題不提,此等關頭,他怎么可能單單為了常歲寧不肯放戰俘,便派兵前往? 李獻心中對這位內侍總管的淺薄無知之言嗤之以鼻。 那常歲寧如今是何人?是一戰定乾坤,是天下皆知的大功臣。 這樣的大功臣,恃功而驕,囂張蠻橫些,也是常態。 他何必與這樣一個風頭正盛,正得人心的驕橫之人相爭呢。 只是不知道,這位驕橫的少年將軍,她究竟是真蠢還是假蠢?她難道不知,此事事關圣人嗎?若是知曉其中輕重,為何敢如此行事? 但無論對方真蠢假蠢,此事他都很有必要如實稟明圣人。 李獻面上不見被人折了顏面的惱怒,只有條不紊地詢問那傳話回來的下屬,肖旻是何態度。 聽聞肖旻四處救災,尚未能見到其人,李獻便道:“既如此,三五日內想也難有結果,那便罷了,讓賀善他們回來吧?!?/br> 至于賀善中的那一箭,和對方無故阻他行事之舉……這筆賬,他暫且記下便是。 “罷了?”那名內侍總管站起身來:“如何能作罷?祭天法陣既開,如今雨水未停,法陣如何能停!” “是啊,李將軍……”有官員也愁眉緊鎖:“若就此中斷祭天之儀,我等要如何向百姓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