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節
“回郎君,女郎是要去聆音館……” 聽得這三字,吳昭白即眼皮狂跳。 聆音館中樂聲如天籟,從前也是他甚愛的清凈地,但自從那姓常的女娘在此處憑下棋贏了那位宋舉人后,那聆音館便赫然成為了吹捧這小女娘的不二圣地! 先是國子監監生,及她那什么無二社中的社員在吹捧于她,之后,又有他這狼心狗肺的meimei,網羅了一群與她一樣頭腦癲狂的官家女郎,三五不時便在此館中舉辦什么詩會…… 說是詩會,然他偷偷聽了一回,那些個女郎十句話里有八句不離常家女娘,作詩也好作畫也罷,大多皆以其事跡為題,且她們言辭浮夸失實,好似吸食了五石散,被人灌了迷魂湯,簡直敗壞風氣! 偏偏……偏偏她們那些詩作書畫流傳出去,竟還能大受追捧,而他嘔心瀝血之作,卻無人問津……此現象令他不禁扼腕,只恨時下世人之審美,實在荒誕病態。 起初倒也還好,他尚可包容忍耐一二,但自從那常家女娘被封作了寧遠將軍之后,這些人更是變本加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們的詩會竟也越辦越大,同飲迷魂湯者,已然數不勝數! 而今日他這六親不認的meimei突然又往聆音館去,莫不是……總不能…… 結合吳春白方才那句“酸言酸語落空”,吳昭白心生不妙預感,立時戒備問:“可有那勞什子寧遠將軍的消息傳回京師?” “小人初才聽聞,說是那位寧遠將軍領兵在汴水之上大敗徐軍,一戰定乾坤,親手斬下了徐賊首級!”那下人的語氣稍顯激昂。 這也怪不得他,面對如此勢必會載入于史書之上的奇功,他如此態度已算含蓄,須知現如今外面這鍋水已開始冒泡了,馬上就要煮沸炸開鍋了。 吳昭白也炸了。 他的耳朵炸了,腦子也炸了:“……怎么可能?” 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汴水,怎么可能當真殺得了徐正業! 他的好友們也都一再剖析過了,她那篇檄文,擺明了便是嘩眾取寵,他們大醉時,還曾大笑說過,若她能殺了徐正業,他們便敢披發裸身前去來庭坊,那里住著年老出宮,可給人cao刀凈身的老閹人,自此他們除去男子衣,削去男子根,也做那“頂天立地”的女郎算了! 再三確認了消息無誤之后,吳昭白魂不守舍地回到居院中,喝了三兩酒,遂哀呼著吟起詩來。 他的妻子示意乳娘將四歲幼兒帶了下去。 丈夫醉態尚是次要,關鍵詩很爛,恐壞她兒蒙學之路。 孩子離開后,她才上前勸慰丈夫。 吳昭白抓著酒壺,揚聲道:“……想我吳昭白堂堂七尺男兒,出身書香門第,我祖父曾任國子監祭酒之職,我父親如今身居太常寺卿之位,執掌天下宗廟禮儀!” 他的妻子輕拍了拍他的肩,嘆氣,而他這個七尺男兒,卻連個舉人都遲遲考不上啊。 吳昭白轉頭看向眼神同情的妻子,忽然“嗚”地一聲哭出來,一頭扎進妻子懷中,哭著宣泄起來。 “我乃父親獨子,是吳家三代單傳……” 他的妻子再次輕嘆氣,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拿來說一說的東西了吧? “可偏偏祖父瞧我不上,歷來一心偏愛春白!” 他的妻子再嘆氣,繼續拍他的肩,沒辦法啊,那祖父他老人家,也是有眼睛的呀。 “須知她不過是一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娘而已??!祖父怎就這般糊涂,分明我才是吳家日后的頂梁柱!” 他的妻子再嘆氣,也未必啊,她兒已經四歲了,說不得是她兒子先出息,這頂梁柱也不是非丈夫不可的。 吳昭白哭的更委屈了,抬起頭,拿手指向外頭:“從春白五歲起,我在這個家中便再抬不起頭來!外面我那些好友,背地里也拿此事頻頻取笑于我!說她若是個男兒,我便毫無立足地了!” 年輕的婦人已不太能嘆的動氣了——自己的無能與錯處,他是只字不提啊。 “春白是名動京師的才女,我卻日漸成了祖父眼中不可雕的酸腐朽木!” “從前春白尚有兩分可取之處,可如今倒好,自那常家女娘在登泰樓作下虎圖揚名后,她的心就野了,變得愈發目無兄長,又糾結了無數女子一同發癲,我看如今她們是要反了天了!” 說著,“啪”地一聲將酒壺摔了個粉碎。 “什么汴水大勝,怎能證明一定是她自己的本領!” “陰陽翻轉,倒行逆施,再無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大盛危矣!” “夫君慎言!”婦人終于開口說話,并一把捂住丈夫的嘴,低聲道:“當心禍從口出!”更何況,怎么就沒“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了,今日那杏榜上哪個不是男子?自己不濟,總要扯東扯西,發癲的分明是他自己! 吳昭白扒開妻子的手,不滿道:“我所言皆是實情!” “我知道,正如春白掛在嘴邊的那句,如今圣人也是女子,足可證明女子本就不輸男子……”他咬牙道:“可她懂什么?只知淺表罷了!當今圣人之所以能榮登大寶,還不是因為有先太子殿下掙下的累累功績!” “先太子殿下可不是女子!這諸多功勞,歸不到女子身上去!” “圣人初入宮中,不過只是個小才人而已……先是母憑子貴,繼而走了時運,一步登天罷了!” “如若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哪里輪得著她一個婦人……” “啪!”一記帶著風的耳光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吳昭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妻子:“你……你竟然敢打我!” “妾身豈敢!”婦人一臉心疼,趕忙去查看他的臉龐:“方才有只飛蟲落在了夫君臉上,妾身情急之下才……” 吳昭白呆愣在原處,怔怔地看著她,只覺這世道秩序將崩,已令他分不清真假虛實。 婦人忙取來另一只酒壺,替他倒酒:“夫君壯志難酬,我都知曉……” 她將酒盞湊到吳昭白唇邊,吳昭白機械地吞咽下去。 她又倒一盞:“眾人皆醉夫君獨醒……” “夫君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如此一壺酒灌下去,吳昭白終于大醉,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婦人放下酒壺,拂了拂衣袖,喚了下人進來伺候。 轉頭便去求見了吳老太爺,將丈夫今日危險言行說明。 吳老太爺揉了揉太陽xue,遂吩咐下去,將人禁足三月。 每年此時皆是回春館生意最好的時候,只因春日里,人更容易多生憂慮。 加上這杏榜已開,他這不爭氣的孫子的眼紅病必然又要大犯特犯,眼紅之疾需避光,還是關一關為好。 吳昭白于醉中慘遭禁足,吳春白則剛來到聆音館中。 一路上車馬難行,大街小巷中人流擁擠,竟比年節時還要熱鬧幾分。 吳春白聽到許多人在奔走相告徐正業已死的喜訊,還有人家點了炮竹,而那些奔走相傳的聲音里,總有“寧遠將軍”的名號。 當然,此刻到處也都在熱情高漲地談論著杏榜上出現的名字。 踏入聆音館時,吳春白恰聽到館中有文人,在說今年的杏榜頭名。 “……是那位宋顯,宋舉人!” “可是去年在此處比棋,輸給了寧遠將軍的那一位?!” “正是了!” 吳春白聽得此言,不禁掩嘴一笑。 不愧是她常meimei啊。 第288章 輸給她,不丟人 常meimei雖未科舉,卻勝過科舉,卻是此番科舉的受益人之一。 宋顯今日是頭名會元,改日過了殿試,說不定便是狀元公,可無論他站得多高,都曾是她常meimei手下敗將,這個身份,無論如何是撕不掉了。 他的名望愈大,常meimei的名望便也跟著他水漲船高。 照此說來,這宋顯辛辛苦苦科舉,卻也算是在替常meimei打拼名望呢。 雖說常meimei而今聲望更蓋過他,但聲望二字,誰會嫌多呢? 未曾想,昔日那一局棋下得不當緊,“后勁兒”竟如此之大。 吳春白打趣地想著,待她帶著女使穿過大堂,正往往常與姚夏她們聚會見面的“竹院”去時,只聽得前方腳步人聲喧鬧,一群著長衫之人正擁簇著一名青年文人走來。 “……恭喜譚賢弟,總算是不必再熬三年酷暑寒冬了!” “同喜同喜!不過咱們最該恭喜的還是明晰!” “正是正是……宋兄今日大喜!” 明晰? 明晰是為分明之意,分明,顯也。 吳春白聽在耳中,便知此為宋顯之表字,下意識地往前方看去。 那一行十余人,有的著文人衫,有的是國子監監生打扮,被擁簇著的青年眉目周正,雖眉間也有喜色,但并不見得意放形之感。 比他激動的大有人在,他們邊走邊說話,未有如何看路,險些撞上吳春白。 宋顯倒是瞧見了前方來人,抬手及時攔下了身后的好友同窗。 前面幾人便向吳春白笑著抬手行禮致歉,人逢喜事精神爽,致歉也是帶著笑意的。 宋顯是外地舉子,在京中并無宅院,在此之前一直住在國子監監生學舍中,今日放榜,他特與尋梅社中同窗,來聆音館中等候消息。 他心性內斂,不喜外露,未有親自去看榜,是譚離等人早早守在張貼杏榜之處,一得了結果,便飛也似的跑來尋宋顯。 路上跑的太急,同樣榜上有名的譚離心緒高漲,身上的荷包跑丟了都不曾意識到,快跑到聆音館外,譚離才發覺腰間空空,再三猶豫后,得好友勸說,才忍痛道——也罷,今日大喜,只當散財與京師百姓同喜了。 只是這同喜的力度注定有限,畢竟他那荷包中僅兩枚銅板。 譚離的這名好友,已然年過四十,今朝終得高中,此人在此時一群文人中,雖最為年長,歡喜若狂之色卻也最為外露,正因親身體會過了此前再三被士族傾軋之苦,才更明白今時這進士之身,得來是何等不易。 與他們一同守在放榜處,卻不幸落榜的考生則各自郁郁散去,未再跟隨前來,一是無顏,二是心有落差,自知不能以平常心去很好地分享他人喜悅,也不愿掃了他人慶賀的興致,不如先自行收拾心緒。 是以,那些落榜的舉人只讓譚離二人代為向宋顯道賀。 此刻,除了高中的宋顯三人之外,其余大多皆是國子監監生,或是尚無舉人功名,或是并不打算走科舉入仕,因此,此時中舉者也不必為顧慮落榜者,而掩飾喜悅之情。 面對那撲面而來的春風得意之感,吳春白微微含笑向他們福身,道了句:“恭賀諸位此番高中?!?/br> 譚離等人未料到那險些被他們沖撞到的女郎會開口道賀,此刻便都看過去。 對方上著天青色春衫,下著月白色襦裙,雙髻梳得干凈利落,其上一對蘭花簪,儀態筆挺而落落大方,姣好的面容之上掛著得體舒展的淺笑。 其衣著打扮簡約卻不簡單,身后女使也儀態端方,一見便知出身富貴且有書香底蘊之家,而觀其周身舒展之氣,絕非終日束于高閣的尋常閨秀。 宋顯未有直視對方,直到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單獨提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