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節
天氣漸暖,如此多的尸體,只能選擇在附近就地掩埋。 崔璟讓部下幫著一同掘土,何武虎等人也主動幫忙,讓那些早已疲憊不堪的將士們去歇息。 何武虎揮著鐵鍬,滿頭大汗時,薺菜走了過來,客氣地問他:“我們將軍讓我來問問,你們身上有酒沒有?能不能借些給我們將軍?” 行軍之際不允飲酒,軍中便也不曾備下酒水之物。 “有的!”何武虎立時吩咐兄弟,將帶來的酒壺都取了過來,朝薺菜擠出一個略顯諂媚卻又真摯的笑:“弟兄們帶來的酒都在這兒了,全部孝敬給咱寧遠將軍!” 聽得這目的性略強的“孝敬”二字,及那聲“咱寧遠將軍”,薺菜將他上下打量了兩眼,才拎起兩只酒壺:“這就夠了,余下的恁們收起來吧!” 薺菜拎著酒壺跑去了河邊。 常歲寧擰開酒壺,將酒水緩緩倒灑在汴水河岸。 她看著隱沒在夜色中的河流,聽著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響,感受著拂面而來的夜風,提著空了的酒壺,在此靜立許久。 崔璟站在不遠處,與她一同靜靜望著廣闊的汴水,眼底有著幽深寧靜的敬畏。 戰時廝殺,最是慘烈,但真正將人推向名為悲沉的深淵中的那只大手,卻往往出現在戰事徹底結束之后。 尤其是身為一名將領,所背負的除了悲沉,更有無法與自我和解的愧責。 接下來很長的時間里,常歲寧都未有怎么說話。 崔璟和肖旻胡粼等人一同料理接下來的事務,從傷兵的安置,到繳獲兵器錢糧的清點,再到損毀戰船的后續修繕事宜,事無巨細。 知他經驗豐富,處理這些戰后事項的能力并不比自己差,不用白不用,疲憊的常歲寧便容許自己坐在火堆前躲懶發呆片刻。 夜色已深,星月高懸。 將士們都很累了,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處歇息著。 阿點坐在常歲寧身邊,替她撥著火堆,嘴巴里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常歲寧雙腿屈起,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望著火堆,靜靜聽著。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縷樂聲傳入她耳中。 常歲寧微扭頭,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不遠處,崔璟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指間持著一片綠葉,橫貼于唇邊。 青年靜坐吹葉,其聲清震悠遠,在夜風中蕩開。 此樂音如天外之音,似取自湖海雪山,廣闊而潔凈,飄飄揚揚間,與月色一同滌蕩著這片天地間殘存的血腥之氣,撫慰著疲憊沉痛的生者,也為那些不必再分敵我立場的英魂亡靈引鋪出一條回家的路。 四下的將士們靜靜聽著,有人遙望家鄉的方向,也有人望向埋葬同袍之處,抬手在傷痕累累的臉上,悄悄抹起了眼淚。 常歲寧靜聽,也靜望著坐在那里的崔璟。 青年一向冷冽的眉眼間,此刻于月色下格外平靜,這平靜中,有一位武將不曾訴諸于口的悲憫,亦有對太平之象的固執追逐。 阿點也掉了兩串淚珠子,他不通樂聲好壞高低,不知清河崔氏子弟自幼即精通樂理,此音是為上上之品,但他聽得出這樂聲在說什么。 它們對醒著的人說,別再難過了,要往前走,會好起來的。 它們對沉眠的人說,一切苦痛都結束了,走吧,帶你們回家去。 崔璟放下那片樹葉時,起身向常歲寧走去,只見她已靠著阿點的肩膀睡去了。 少女疲憊的睡顏在火光映照下,顯得尤為恬靜無害,同白日里提槍殺敵的將軍判若兩人。 崔璟未攪擾她,正欲令元祥去取一件厚實的披風過來時,只見姚冉走來,將一張毯子輕輕蓋披在常歲寧身上。 見她睡得這樣沉,連阿點都有些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她未曾發燒,才放下心來,屏著呼吸抿緊嘴巴,不發出一絲聲音,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讓她躺在自己的腿上睡。 殿下如今成了女孩子,變得更瘦小了,他要好好保護殿下才行呢。 抱著一視同仁的態度,阿點又朝崔璟招手,輕輕拍了拍自己閑著的另一條腿,邀請他也來躺。 崔璟卻未曾躺,而是在火堆旁坐下。 他低聲道:“前輩睡吧,我來守著?!?/br> 阿點也已快困得迷糊了,聞言便打著呵欠,乖乖點頭,靠著身后的大樹睡去了。 崔璟遂靜坐,不時往火堆里添樹枝,用以給常歲寧和阿點取暖。 …… 大軍在此休整了兩日,才將一應戰后事宜料理完畢。 而這兩日間,此處戰報已經傳回了汴州城。 汴州刺史府中,刺史夫人聽得大捷的消息,只覺不可置信,面對前來傳話,一臉狂喜之下顯出了幾分癲狂之感的家仆,萬千震驚化為一句:“……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夫人……當真是大捷??!” 刺史夫人瞠目:“怎么捷的?” 胡粼的一名姨娘也覺不可思議:“就是啊,郎主何來這般本事!” 言畢不禁掩口,連忙補救:“我是說……一萬人怎么可能打得贏徐正業那十萬大軍呢?” 這時報信的士兵也走了進來,完整地解釋道:“……此次是寧遠將軍,和肖主帥在汴水提早設下了埋伏!” “寧遠將軍?” “肖主帥……” 寧遠將軍和肖主帥,怎會突然出現在汴水,不是說一直在后方追擊,遲遲未能追得上嗎?! “……怎會如此?” 消息也很快傳回洛陽,李獻帳中的軍師,聞言意外至極,不禁色變。 守在洛陽城外的玄策軍,已開始慶賀汴水大捷的消息,哪怕這功勞不是他們的,但他們對贏下此戰的將士們,也絲毫不吝于驚艷稱贊之辭。 打勝仗是好事,汴州城安然無恙,便是對不被允許出兵相援的他們最大的寬慰。 他們并不在意功勞,或者說,身為玄策軍,何時缺過功勞? 他們固然不缺,但有人缺。 李獻坐在帳中許久,再三確認了消息無誤之后,眼神終于沉了兩分。 他還在等著汴州支撐不住,求他出兵的消息,可誰知等來的卻是徐軍大敗的“捷報”…… 肖旻和那位常家女郎,竟然提早在汴水設下了埋伏,只等著徐正業自投羅網……而如此緊要的計劃,他卻一無所知,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屬下已確認過了……”軍師返回帳中,低聲道:“徐軍并非是被擊退,而是悉數降了?!?/br> “那徐正業呢?”李獻抬眼看向軍師。 “徐正業已被擊殺?!避妿煷寡鄣溃骸皳?,正是那位寧遠將軍親手斬殺,此事已經傳開了?!?/br> 李獻微微瞇起眸子,發出一聲喜怒難辨的笑。 “好一個寧遠將軍,真乃英雄出少年……”他低聲道:“被百官視作滿紙狂妄大話的那篇檄文……竟然成真了?!?/br> 這樣狂妄到不切實際的大話都可以成真,這下,她怕是要被百姓視作真正的將星了。 如此一舉肅清徐賊的奇功,朝堂之上也斷沒人敢笑話她,也沒人有資格妄議她的過錯了。 而他,卻注定要成為一個笑話了。 徐正業不是被短暫擊退,而是被一舉徹底滅除…… 所以,他甚至連追擊的機會都沒有,他從始至終在洛陽按兵不動之舉,便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李獻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帳外那些談論慶賀聲,落在他耳中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諷他此行一無所得。 軍師適時道:“……將軍奉旨守洛陽,而今洛陽無恙,將軍此行便算圓滿……之后將軍若能順利執掌玄策軍,立功之機尚在日后,實不必在意此一時得失?!?/br> 李獻回過神,笑了笑:“軍師所言在理?!?/br> 他是不必在意眼前一時之功的。 他只是……不明白為何好運氣全是那些人的,而他始終難有一展抱負,被世人看到的機會。 他等了太多年了,終于等到這個機會,計劃卻再次落空,便難免生出被世事捉弄之感。 但軍師說得對,只要他能執掌玄策軍,成為新任玄策軍上將軍,便不愁沒有大展身手的機會。 崔璟出事的消息已經暗中在京師傳開,不久后,圣人必會下旨令人接任玄策軍上將軍之位,而他是圣人唯一信得過的人選。 思及此,李獻平復了心緒。 他含笑道:“令人備酒,我與將士們同賀汴水大捷?!?/br> 軍師笑著應下。 李獻身邊的藍衣女子跪坐研磨,李獻親筆寫了封賀捷書,準備令人送去給肖旻及常歲寧。 然而信剛裝進信封,便聽聞虞副將歸營,在外求見。 李獻眼神微動,笑意不減:“速速請進來?!?/br> 虞副將此前率一千輕騎,以巡邏之名離營多日。 但李獻此刻并不打算怪罪,只待聽對方稍作解釋一二即可——作為未來的玄策軍統領,他此時何妨大度一些? 很快,入得帳中行禮的虞副將,的確給出了解釋。 但這個解釋,全然不在李獻的預料之內。 第285章 萬人空巷 剛見得虞副將,李獻即拿寬和的語氣道:“久不見虞副將回營,也一直未有消息傳回,此時得見虞副將平安回來,本帥才總算可以放心了?!?/br> “是屬下失職,讓李將軍掛心了?!庇莞睂⒈r罪。 李獻抬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只問道:“不知虞副將此番究竟去了何處巡邏?何故一去多日?” 虞副將:“屬下等人原本只是在城東例行巡邏之事,在查問一行自滑州而來的商隊時,偶然得知了有一名與大都督特征相似之人,在滑州附近降服了一群山匪,替當地百姓及行路人解決了一大禍患——” 李獻不動聲色地問:“所以,虞副將便帶人去了滑州?” “正是,極不容易有大都督的線索,屬下不敢怠慢,又因未經證實,故而未敢貿然著急稟明李將軍,便先行帶人前去查實真假?!?/br> 李獻便關切問:“結果如何?那人可是崔大都督?” 他雖在問話,卻潛意識里仍然認定崔璟已死的事實,此前自安北都護府傳回的消息很清楚了,崔璟在河東道遭遇刺殺,身受致命傷之后,被刺客擊落冰湖之中,絕不可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