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在后面下馬的宣安大長公主吃驚地掩口——怎么了這是! 是因為突然見到她,受了刺激嗎? 果然是上年紀了,怎竟連這點子刺激都遭不??! 眾人去攙扶間,她也匆匆走上前去,緊張地抬手探了探常闊的鼻息。 還好還好…… 尚存一絲意識的常闊察覺到她的動作,只覺這女人怕不是在盼著自己死,心中氣結,眼睛一翻,徹底昏了過去。 大長公主連忙催促:“快……快抬進去!” 此一夜,刺史府與和州城中俱無眠——除了昏迷不醒的常闊。 常闊這一昏,足足昏睡了兩日。 第三日,待他醒來時,是金副將守在一旁。 “大將軍,您終于醒了!” 說著,忙傾身去扶常闊。 常闊坐起身來,只覺躺得渾身酸痛,他費力地回憶昏迷前的事,眉頭越皺越緊。 時隔多年未見,再見之時,他竟然在那女人面前栽倒昏迷了……不出意外,肯定是被抬回來的! 這種百年不遇的現眼事,怎就偏偏被她撞見了! 常闊不甘地捏緊了因初醒而無力的拳。 “大將軍,您已昏睡足足兩日了……” 聽得金副將此言,常闊更覺眼前一黑——竟然還昏迷了兩日之久! “怎也不叫醒我!” 就這么任由他昏著?就不能想想辦法讓他醒來?比如找個郎中扎幾針什么的,郎中實在走不開,拎一桶冰水也能將他潑醒,法子不有的是嗎! “您起初是昏得不省人事,但后頭么,就只是昏睡著了?!苯鸶睂狭讼骂^,訕笑道:“屬下聽著您的鼾聲也的確有力……您近來實在也乏了累了,趁機歇息休養兩日也挺好的?!?/br> 常闊仍舊耿耿于懷:“外頭那么多要務需要我來處理,誰準你自作主張!” 金副將小聲道:“是女郎交待的?!?/br> “女……”常闊面色一凝。 “寧寧”交待的啊…… 那…… 他凝神感受了片刻身體的變化,緩一點頭:“嗯……睡了這兩日,身上的確好多了?!?/br> “……”短暫的錯愕后,金副將了然一笑:“屬下就說嘛,將軍您就是欠缺歇息!” “歇息”二字改為“管教”也未嘗不可,當然,僅限閨女。 接著,便聽欠管教的大將軍開始找他閨女。 金副將忙答:“女郎此時應在婁夫人處,屬下這就讓人請女郎過來!” 說著,就喚了一名士兵去傳話。 聽到婁夫人,常闊便問起了云家母子的傷勢。 “傷得俱是不輕……婁夫人也昏迷許久,亦是今晨才轉醒,郎中說,人既醒了,便無性命之憂了?!苯鸶睂⒌溃骸霸贫删袢找涯芟麓蔡幚泶淌犯墓珓??!?/br> 常闊安下心來:“如此便好?!?/br> 想到云回那日傷重的模樣,又忽然感慨一句:“年輕就是好哇?!?/br> 不像他,已經老了。 常闊忽然有些傷懷,他雖不服老,但從來也不是怕老之人,可此刻再見舊主,舊主依舊如往昔年少,他卻垂垂老矣,又是半廢之身,只怕能盡力之處有限,追隨之時無多…… 常闊悵然失神間,聽得窗外有腳步聲踩著積雪而來。 “阿爹醒了?” 常歲寧一路走進來,一路有士兵校尉同她行禮,無比恭敬地喊著“女郎”。 金副將也趕忙抱拳行禮:“女郎!” 常歲寧與他含笑點頭:“這兩日辛苦金將軍了?!?/br> “不辛苦!”金副將嘿地一笑:“女郎一直忙著城中之事才辛苦呢!” 常闊沖下屬擺手:“好了,你們都去外頭守著。我與……歲寧單獨說一說話?!?/br> 金副將應“是”,行禮退去。 常闊也自榻上起了身,躺得久了,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卻格外鄭重。 他單膝跪了下去,重重抱拳行禮,聲音里有一絲沙啞顫動:“……不識殿下歸來,屬下有失遠迎!” 在他剛要有動作時,常歲寧便要去扶,卻未能扶動。 他身形如山,固執而又不容撼動。 “何為有失遠迎,往陰曹地府里去迎嗎?”常歲寧扶不動,便干脆拿命令口吻說道:“起來說話?!?/br> “是!”常闊抬首起身,又見熱淚盈于眶。 常歲寧取笑他:“再哭暈過去,當真要威名難保了,底下將士們怕也要犯起嘀咕,將軍日哭夜哭,能哭死徐正業乎?” 常闊生生將淚忍回。 常歲寧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讓他在榻邊坐了回去,轉身倒了盞熱茶塞到他手里,自己也在床邊的鼓凳上坐下。 “多謝殿下……”惶恐之下,常闊的心緒反而平復許多,他此刻握著那盞茶,一時神色復雜:“殿下,您……” 這玩意兒真的太邪乎了,他根本不知道從何問起。 常歲寧很能理解:“我來說,你來聽即可?!?/br> 屋內燃著炭盆,香爐里焚著養神的香丸,隔絕了室外的寒冷。 常歲寧從春日合州周家村初醒,發現自己死而復生說起。 “屬下未能保護好阿鯉……有愧殿下當年囑托,請殿下責罰?!碧崞疬@個孩子,常闊甚是愧疚心痛。 “阿鯉出事,是意外,也是人禍。周頂與裴氏,俱已為此付出代價,從俗世意義上來說,此事已了?!背q寧道:“真若談輪回虧欠,也是我與她之間的因果,過失不在你?!?/br> “無絕曾說過,我當年執意救下阿鯉,攪亂了她本已該盡的命數,但她命中之劫未破,魂魄不穩,與這世間也一直難以建立真正的羈絆?!?/br> 常歲寧回憶起事后與無絕的深談,道:“故而她一直體弱,卻診不出真正的癥因。雖在諸多保護與疼愛中長大,卻仍性情郁郁膽怯,不得舒展?!?/br> 常闊怔然,原來一切都早有因果可循。 “我已與無絕暗中替阿鯉補辦了喪事,此生她與我之間因果已償,已然圓滿,來世應可投生一戶雙親美滿的好人家,去過體魄健全,肆意灑脫的日子?!?/br> 常歲寧最后道:“若有重逢之日,得機緣指引,我再償她引我歸來的恩情?!?/br> 常闊眼睛微紅,慢慢點著頭:“既如此,有緣必會再相見……” 這頭點著點著,遲遲意識到了不對。 “照此說來……您竟早已同無絕言明身份了?” 他竟然不是唯一一個,甚至不是第一個嗎? 從前殿下不是私下常與他說,在她心上他排第一位的嗎? 常闊的眼神有些受傷。 “你那時已領兵離京?!背q寧輕嘆氣,看著他,似有些無奈:“且是他先認出我來的?!?/br> 她未提受傷二字,但又似乎字字句句全是受傷。 四目相對,常闊:“……” 住在大云寺里的無絕且能早早認出來,反而與殿下朝夕相處的他,還等著殿下找他相認……這稱職嗎?像話嗎?還是人嗎? 常闊羞慚:“是屬下愚笨……” “也不能全怪你?!背q寧適時安慰道:“無絕能將我認出,實則是有緣故的?!?/br> 她便將天女塔的真相與常闊言明。 常闊震驚之余,又覺渾身舒適。 他就說,作為殿下帳下第一心腹的他,豈會平白無故輸給旁人! 原來是那擅熬羊湯的禿驢提早偷看答案了! 此刻便不忘道:“殿下,實則屬下早有感應……只是道不明,想不透?!?/br> “我能察覺得到?!背q寧點頭:“誰讓你最了解我呢,與我最是心有靈犀呢,起初未曾做好相認準備時,我每日都在擔心被你認出?!?/br> 常闊聽得甚是受用,心中熨帖又驕傲。 不過有一點…… 常闊神情幾分猶豫,片刻后,干笑兩聲,悄悄搓著大手:“此前不識殿下……或說了些夸大其詞的狂妄玩笑之言…” 想到之前那些扯謊吹牛,牛皮破了還不自知的經歷,常闊此刻的心情在“恨不能原地去世”與“但又不舍得死”之間來回切換。 常歲寧裝糊涂般輕“啊”了一聲:“不提那些了?!?/br> 重提這些,對大家都不好。有些事不適合拿來回憶,否則對所有人都將是一種酷刑。 常闊又干笑幾聲,笑著擦了擦額角冷汗,如獲大赦。 隨后,又謹慎地試探問:“那往后……” 常歲寧:“往后您還是我阿爹?!?/br> 常闊雙手扶在身前大腿上,神態矜持不安:“殿下,這不太合適吧……” 他來做殿下阿爹,那先皇算什么? 搶名分搶到先皇頭上……合適嗎? 他家祖墳里埋著的老祖宗們,在下頭還能安息嗎? 誅九族這種事,在地府不知是個什么說法?會禍及老祖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