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正因想不通,她愈覺不安慌亂。 這些年來她從未有過如此慌亂感受,她注定只會為這一件事而慌亂。 她未必多么真心愛戀崔璟,未必多么真心在意姑母的目光,可她若想往上走,而非被打回原形,那她就必須守住自己的立足之根本。 那就是她的根本,她很清楚。 至少以前是,現在還是…… 在她有足夠的籌碼徹底脫掉那件名為影子的外衣之前,她不能讓別人動搖搶走它。 明洛不知自己走了多遠,直到前方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內。 那道身影此時在她眼中尤為刺目。 “常小郎君……您什么時候再來看榴火?”元祥送著常歲寧跨過玄策府的門檻時,小聲問道。 “得閑了便過來?!背q寧在玄策府外停下腳步,接過元祥手里捧著的匣子:“今日辛苦你跑前跑后了?!?/br> 元祥忙笑著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屬下倒盼著您天天過來……過來看榴火呢!” 常歲寧也笑了笑:“好了,你進去忙吧?!?/br> 元祥點頭,拱手告辭罷,高高興興地轉身回了玄策府。 剛跨進門內,見得明洛帶著侍女走出來,便避讓一側笑著行禮:“明女史慢走?!?/br> 明洛點頭,腳下未有停留。 常歲寧走到馬車旁,喜兒下了馬車,一手接過自家女郎手中的匣子,一手打起車簾。 常歲寧正當上馬車時,只聽有一道聲音自身后傳來:“常娘子留步?!?/br> 常歲寧回過頭,只見是明洛。 她便向對方抬手:“明女史?!?/br> 明洛看著那向自己平靜行禮的少女,聲音聽不出喜怒:“不知常娘子可便隨我移步茶樓坐下一敘?” 常歲寧的視線越過占地極廣的玄策府,道:“離此處最近的茶樓大約也要近兩刻鐘之久?!?/br> 她收回視線時,目光落在了明洛的馬車上,便隨口提議,“女史的馬車看起來已足夠寬敞,不知可便入內一敘?” 明洛微牽了一下嘴角。 她之前本不屑同對方多說半字,現下她主動開口相邀,對方卻反倒一副怕麻煩圖省事的模樣,當真是不知所謂。 這樣的人,究竟哪里像那位在世人眼中毫無瑕疵,被世人稱頌的長公主殿下? 對方不知所謂,她卻不必為此小事計較,故她大度地點頭:“也好?!?/br> 二人便先后上了那輛馬車。 而入得車內坐下不久,常歲寧心中即再次生出了那不可名狀的古怪之感。 但這一次,關于她初見明洛時便存下的那一縷說不清的古怪之感的來源,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明洛并未讓侍女跟入車內,此刻車內只她與常歲寧二人對坐。 “不知明女史為何事要與我相敘?”常歲寧開口問。 第165章 她都知道什么 明洛的視線落在了對面的少女身上。 對方穿的是男子衣袍,面上未有半點脂粉痕跡,頭發束得簡單隨意,衣袍鞋靴上都有著剛干的水漬,全無半點女兒家該有模樣。 說來奇怪,對方分明生得一張極出眾的臉龐,著裙衫時是可驚艷諸人的樣貌,的確無愧于京師第一美人之稱—— 可對方一旦做了男子打扮,無需太多修飾,竟也當真就像極了一位真正的少年郎,舉止氣質之上并不給人半點違和之感。 她初次在玄策府見到常歲寧時,一開始便未能認出對方女兒家的身份。 對上明洛無聲審視的視線,常歲寧出于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絲被對方探究的冒犯之感,她面上不見波動,只看著明洛,再次開口:“明女史有話不妨直言?!?/br> “這句話,正是我想對常娘子說的?!泵髀蹇催M少女尤其平靜從容的眼睛里:“從春祭時于大云寺內抄寫佛經,再到登泰樓中作畫,常娘子多番于人前顯露與崇月長公主相似的筆跡,此中目的,不知可否直言?” 常歲寧眼睛微動,視線未移,不答反問:“依明女史看來,我有何目的?” 明洛眼神微涼,聲音緩慢:“常娘子在刻意仿照崇月長公主,對嗎?” 常歲寧聽來好笑:“不能仿照嗎?” 崇月那倒霉蛋也沒什么稀罕金貴的,就是真拿來仿照一下怎么了。 明洛似被她的厚顏氣到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那敢問常娘子為何偏偏要仿照崇月長公主?常娘子同長公主殿下分明素未謀面,真若非要攀些什么淵源,常娘子也是為先太子殿下所救,而同長公主殿下無半分交集在,可常娘子偏要作出一副與長公主頗有緣分之態,甚至此番重陽之際又與段夫人約定去往長公主府祭祀……” 對上那雙帶著高高在上的審視與諷刺意味的眼睛,常歲寧露出一絲極淡的恍然之色。 對方說“她”是為先太子所救,而與崇月無半分交集…… 看來關于她的倒霉事跡,這位明女史知道的也并不是太多。 常歲寧那一絲恍然之色落在明洛眼底,叫明洛極快地皺了下眉——那是什么表情? 那種看不透想不通的感覺愈發強烈,偏偏對方在她的問話下毫無反應……她現下甚至覺得,常歲寧大約是知道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這感覺并非第一次出現,這些年來她從天女塔中的那個秘密當中,能隱約察覺到,姑母與崔大都督在崇月長公主的舊事上對她有所保留……她雖疑惑,但因謹守分寸而并未深究。 可此時此刻,她陡然意識到,那片于她而言的空白之處,卻極有可能被常歲寧窺見了真相! 或許,那便是常歲寧的優勢所在嗎? 這個想法叫明洛心中一陣焦躁不安,她定定地看著面前少女:“你如此煞費苦心將自己與崇月長公主的名號綁在一處,試圖引起圣人的注意……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常歲寧終于回應了她的話,卻是問:“那明女史又想得到什么?” 明洛壓制著情緒,冷笑一聲:“現下是我在問你話——” “你問,我便必須答嗎?”常歲寧看著眼前的年輕女官,淡聲問:“或者說,明女史是以什么身份立場來質問我?開此先河者嗎?” 明洛眼睛微顫了一下,面色陡然沉下:“你說什么?” 常歲寧的視線無聲掃過馬車內的布置。 方才她一進得這馬車內,心中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難怪她第一次見明洛時即覺古怪,原來那古怪之感在于她看對方時,像是在照一面鏡子,但那鏡面之上潑了水起了霧,改變折曲了鏡中之象,故那鏡中倒影像她卻不是她。 真正在仿照崇月的人,是明洛。 或許這便是明洛當年被明后選中,帶在身邊教養的緣故。 在明洛開口之前,她并未覺得明洛這般做有何不妥,也并無什么被冒犯之感,更無拎出來戳破之意—— 左右不過是個死人而已,被人仿照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她也曾下苦功夫仿照過阿效,這天下事本就融會貫通,將可用之處取來一用,求存也好求利也罷,只要不是拿來作惡,便不必被苛責。 可融會貫通之道在于,你用我用大家用,你好我好大家好,然而對方卻是我用我用只能我用,我好我好只能我好,將學來的東西當作了自己的東西,碰都不許旁人碰一下—— 這般姿態,就很不討人喜歡了。 她看向面色發白,正克制著惱色的明洛:“既同樣是學來的,何來立場質問他人。若他人仿照崇月長公主是該被嘲諷斥逐之舉,那明女史又當如何自視?” 明洛自牙關擠出一聲冷笑:“你現在是在教我如何做事嗎?” “不,是我不打算接受明女史的賜教而已?!?/br> 常歲寧站起身來,馬車寬敞高大,足夠她站立起身。 她微落眸,最后看向明洛:“今日明女史之言頗冒昧,但我還是要與明女史將話說明,我并無與你相爭之意,也無意因此等荒謬無意義之事樹敵,你我當互不干涉各行其道?!?/br> “言盡于此,如若明女史執意要將我視作敵人,那也請隨意?!?/br> 將她視作敵人的人,自然也會成為她眼中的敵人,而她對待敵人,沒有手軟的可能。 常歲寧不再去看明洛的反應,打起車簾,下了馬車。 車簾落下時,明洛扯了扯因壓抑怒氣而微顫的嘴角。 互不干涉各行其道? 可對方分明已經打亂了她對日后的謀劃,搶走了本該屬于她的東西! 現下繼崔璟之后,就連姑母的目光也開始有偏離的跡象了…… 這是她絕不能容許的! 常歲寧到底哪里比她像? 答案會藏在那個她不知道的秘密里嗎? 還是說…… 明洛垂著眼睛,視線倏地定在了面前的茶盞上。 小幾上的茶水已經冷了,清澈的茶湯映出她因情緒起伏而顯出了凌厲之感的五官。 她幾乎是出于本能地立即收斂神態,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足夠淡然從容,可此時此刻她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出現了另一個念頭—— 是因常歲寧足夠年少,更易叫人聯想到當年的長公主嗎? 長公主和親那年二十歲整,而她今年已二十一歲了…… 死的人不會老去,而她注定只會與姑母記憶中的模樣越來越不一樣…… 更何況現下又冒出來了一個常歲寧! 看著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明洛心底盡是慌亂惱怒,她驀地抬手將茶盞揮落。 這動靜讓剛上車來的侍女嚇了一跳:“女史這是……” 她還從未見女史這般失態過。 是因為那個剛離去的常家娘子嗎? 于是侍女連忙道:“女史消消氣……那常家女郎年紀小不通世故,向來張揚無禮,如今大約又仗著有崔大都督撐腰更是不知所謂了……女史貴為縣主,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然而她話未說完,便見明洛冷冷抬眸,目光如刀般盯向了她。 “你的意思是我年紀大了對嗎?”明洛一字一頓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