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明洛斂容正色答道:“回陛下,微臣認為常家女郎如今有三處條件與太子妃之位甚合——” 她的聲音緩慢而客觀:“其一,常娘子雖僅為大將軍府養女,但眾人皆知常大將軍將其視若己出,且府上僅有此一女,論起身份,其乃一品武將之女,此一點是無爭議的?!?/br> “一品武官之女,聽來足夠顯赫,這門親事,任誰也不能說是陛下刻意敷衍薄待太子殿下?!?/br> “然常大將軍所領不過一品虛銜而已,手中已并無實權在,縱退一步說,其雖曾統領過玄策軍,但如今玄策府上下歸心于崔大都督,常家縱來日倒戈于東宮,于陛下而言亦在可控之中?!?/br> “其二,常家娘子有一處旁人比不得的優勢在。登泰樓詩會后,其以女子之身在文士間已顯聲名,前不久又因設下賭棋之局贏了一位頗有才名的舉子,一時更是風頭無兩,贊譽無數——單憑其個人聲名,便有服眾之力,足以同長孫七娘子相爭?!?/br> “其三,便是天鏡國師方才所言……”明洛言及此處,面上多了兩分恰到好處的敬畏之色:“常家娘子命格尤奇,頗為蹊蹺?!?/br> 方才圣人曾問國師,此奇是福是禍—— 國師卻搖頭答了“未知”二字。 且國師方才還有一言…… ——“貧道觀其面相略有所感,此女命相之奇,冥冥之中似與陛下之命相有道不清的關連在?!?/br> 這一句,要比那“未知”二字,更叫人心中驚惑不定。 于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而言,若對方果真只是個尋常未知變數,趁早除去扼殺便是,即可免去一切麻煩。 可那句“此女命相與陛下之命相,二者似有道不清的關連”,卻是叫人不敢輕易妄動了。 稍有不慎,恐損大局之運。 天鏡國師并非那些招搖撞騙的道人術士可比,凡出自其口的預言無不應驗成真,姑母待其甚是器重—— 她幼時甚至從父親應國公口中聽聞過一段秘事——姑母剛出生之際,曾遇一年輕道人經過府外,那道人一眼便看出府中有“貴子出世”,且見過尚在襁褓中的姑母后,竟直言此嬰孩之面相來日堪為天下之主。 此言彼時聽來只如無稽瘋話。 可數十年后卻成了真。 她那時只當此玄妙傳言亦是姑母為歸攏臣民之心而使出的手段而已,但后來,姑母當真尋到了當年那位道人——那人正是天鏡國師。 姑母器重國師,是有道理的。 而諸事無論好壞,凡與自身利益安危相關時,人總是寧可信其有,普通人且如此,更遑論是帝王。 帝王是不會拿自己的運道來冒險的。 故而,方才圣人出言托付詢問天鏡國師,關于那命相糾葛之說,可否推演出更詳具的可能,亦或是相解之法。 國師只道盡力而為。 但到底是未知變數,能否卜算出詳細的吉兇走向,亦是未知的。 “陛下乃天授之君,面對如此禍福未定之變數,使其置于視線可控之內,方是穩妥之策?!泵髀遄詈笳f道。 所謂太子妃之位,聽來華貴,實則不過是將人變作傀儡的鎖鏈罷了。 如此不安定的變數,唯有將其變作可控的傀儡,放在眼前看管著,才是最合適的不是嗎? 圣冊帝聽罷以上所言,卻是抬眸看向明洛。 “固安——”圣冊帝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你待常家娘子并無好感,是嗎?” 明洛眼睫微動,垂眸道:“是,洛兒并不喜歡這位常家娘子?!?/br> 她很清楚,當姑母提出如此疑問時,并非是想聽她否認辯解的。 縱她承認了,也不會使她方才之言再無可取之處——帝王權衡利弊的依據,絕不包括她這小小人物的小小心思。 只要這提議有用,可用,姑母便會思慮采納。 如若不然,她又豈會愚蠢到貿然開口,徒惹姑母質疑她的居心? 故而她承認的很是坦然從容:“常家女郎行事張揚,不顧大局輕重,此前又曾拒姑母欲授其為女官之恩典,洛兒實難對其存有認同之感?!?/br> “但洛兒方才之提議,并非出自私心?!彼溃骸按饲奥鍍号c姑母一樣,皆未曾將其并入太子妃人選之列,只因局勢使然,加之聽罷天鏡國師方才之言……方生出了如此想法?!?/br> 她抬手行禮,微垂首道:“若其可為姑母所用,或正是天意所指,經國師所示,來替姑母解這燃眉之急的……如此,洛兒也自當予其禮待,絕不會存有半分如淺薄針對之無用情緒?!?/br> 圣冊帝微頷首:“你若能這般想,倒不枉費朕待你的栽培?!?/br> 她并不在意身邊之人存有自己的小心思在。 如若她連旁人有自己的小小算計都無法容忍,那這天下將無她可用之人。 只要那小心思足以被她看破,并在她掌控之中即可。 相反,有私心有缺點的人,用起來更好把控。 她只需在對方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那條線之前,加以提醒即可。 明洛適時道:“……洛兒到底目光局限,所言許不過是拙見而已,此事要如何落定,自還需姑母來思慮定奪?!?/br> “朕當下手中確無絕對勝算的棋子可用,那些人未必不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提出要在此時選立儲妃……” 圣冊帝重新看向那名冊上的“常歲寧”三字,緩聲道:“她原本不在朕的思慮之內,便也不在那些人的思慮之內?!?/br> “說來不過短短半年間,其聲名已起……放眼京師之中,也算得上一個值得一提的變數了?!?/br> 這樣一個變數,或許果真能幫她出奇制勝,贏下此一局棋也未可知…… “然,不宜貿然從事,還需先探一探各方的反應?!?/br> 圣冊帝言落,抬手將那名冊緩緩合上。 片刻的寂靜后,有宮娥入內通傳:“陛下,已近用晚宴的時辰了?!?/br> 今日花宴之流程為白日賞花,晚間設宴。 而圣冊帝用以試探各方反應的動作,便在這晚宴之上。 …… 自白日里園中一見之后,常歲寧眼前總不時閃過那位天鏡國師看向自己時的莫測目光,心頭總存莫名不安之感。 很快,這份不安便被坐實。 開宴之前,圣冊帝使人依次賞賜了眾貴女。 帝王賞賜,自要雨露均沾,無論今日是否在花會之上獻過藝,凡此番持請柬而至者,皆得了賞賜。 只是賞賜之物各有不同。 這不同之處,便是各方判斷圣意的依據—— 大多貴女所得之物,多是一些首飾之物,雖皆不重樣,但也大同小異。 唯有長孫七娘子長孫萱上前領賞時,得到了一柄不同于尋常首飾的玉如意。 單是字面上的如意二字,便足可見圣人待其是格外滿意的。 有婦人們暗暗交換起了眼神。 長孫七娘子果然是不一樣的…… 圣人此時賜下這柄玉如意,莫不是也同意了選立長孫七娘子為太子妃? 長孫萱行禮謝恩,領下賞賜,含笑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坐在圣冊帝下首的太子微握緊了袖中因緊張激動忐忑而發顫的手指。 官員間已響起了竊竊私語之聲,然長孫垣不動聲色,心中并無落定之感——既大辦此花會,明后又豈會如此輕易妥協? 此時那宣賞的內侍的聲音再次響起。 “驃騎大將軍府常氏女郎,上前領賞——” 常歲寧遂上前。 那內侍揚聲道:“圣人特賜常氏女郎,夜明珠一對?!?/br> 四下驟靜。 常歲寧垂下的眉眼,亦極快地跳動了一下。 她未有失儀抬首亂看,但也能清楚地察覺到有無數道驚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上前領賞,原本注定和前面許多貴女一樣,得到一些大同小異的賞賜,然后即可安安靜靜地回去坐著,不會引起任何矚目。 可此時,意外發生了。 那兩顆被內侍捧到她面前的夜明珠安安靜靜地躺在匣子里,縱是四下通亮,那珠身卻也在散發著淡淡光芒,如燭如星,叫人移不開視線。 這對尤其貴重的夜明珠,不給人移開視線的可能,也未給那少女拒絕的余地。 但那個少女卻未有立時接過。 此時,立于圣冊帝身側的天鏡國師開了口。 “今日園中貧道見女郎面相,即覺尤為不凡,此時再觀,更覺罕見——” 四下頓時更靜了。 國師這竟是要當眾為常家女郎相面? 天鏡國師非尋常道人可比,其一旦開口,分量不必多言。 道人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內格外清晰,每一個字似都蘊藏著無盡玄奧:“女郎眸色清亮而堅,自額骨至玉枕飽滿分明,骨相已然成就,日后必貴而不凡,不可估量也……” 此言落,四周隱起了驚異的嘈雜之音。 這位常家女郎竟生得如此貴命? 且貴而不凡……必是大貴之象了! 崔瑯的關注點有些許不同,小聲思索著道:“自額骨至玉枕飽滿分明……”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恍然道:“是說我師父的頭,生得極圓對吧?” 摸著摸著,不禁偷偷看向坐在前面的自家長兄的腦袋。 這天鏡國師若來相一相他家長兄的骨像,不知能否相出他家長兄那天生的反骨在何處?估摸著……得好大一塊兒吧? 崔瑯的視線由上至下。 也不對,或者說……長兄這從頭到腳全都是那玩意兒? 正所謂,人重幾何,反骨稱上一稱則有幾何! 但反骨太多不是好事,挨打總比旁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