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秋日午后的陽光是近乎透明的金色,時有風起,銀杏樹沙沙搖曳,天地間浮光晃動。 目光搜尋到他的那一瞬,少女面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正如此時這天地間隨風搖動著的光色,看似尋常安靜,卻粲然開闊。 剎那間,崔璟心底恍惚生出一絲從所未有的無所適從之感,面上未動聲色,只下意識地收握緊了那只負在身后、藏有白棋的手。 待他回過神時,常歲寧已來到了他面前,了然道:“原來崔大都督也來了此處,實在巧了?!?/br> 方才崔瑯回到席上與她隨口說他家長兄在外面,她作為朋友,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總要出來打聲招呼的。 崔璟握著那顆棋子,莫名有些許心虛之感,為掩飾這心虛,他隨口道:“沒想到你的棋也下得很好?!?/br> “崔大都督方才都瞧見了?” 崔璟點頭,拿視線示向二樓那扇半開的窗,常歲寧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禁了然。 “那崔大都督看下來覺得如何?”她玩笑著問:“我不止棋下得好,風度也還不錯吧?” 說話間,她在那石桌旁坐了下去,抬手示意他一并坐。 她的動作十分隨意,待崔璟回過神時,已經在她對面坐下了。 他今日有些不太對勁,但他想這大約是因為……她身上的秘密似乎越來越多了。 他和往常一樣提醒自己不該過度窺探,只順著她方才的問話,往下說道:“風度也很好,待對方甚至稱得上頗包容了?!?/br> “我讀過他的文章?!背q寧誠然道:“此人是有真才實學在的,我一向敬重有本領之人,且這樣的人說不準哪日便出頭了,行事留些余地,權當結個善緣不是很好嗎?” 宋顯其人心性不壞,雖性子不討喜,但這世上本也并非人人都為討喜而生,有瑕疵不要緊,瑕不掩瑜即可。 對于有本領的人,在合理范圍內,她總是樂意忍讓一二的。 當然,她喜歡與人結善緣也是真的。 聽得這“結善緣”三字,崔璟再看向那氣勢迂回的棋盤,便問了她一個問題:“起初言明不與之比書畫,也是為了給對方留些余地顏面嗎?” “這個啊……”常歲寧看了眼左右,見無人,才與他道:“是為了給我自己留些余地顏面?!?/br> 崔璟抬眼看她。 “有一樣我很不擅長?!彼α艘幌?,很坦誠道:“我的詩作得很爛?!?/br> “……”崔璟默然了一下,道:“故而,你首先言明不比書畫騎射,只道勝之不武,是為了讓他也主動放棄比詩?” 常歲寧點頭:“對?!?/br> 如此還能顯得她有風度,實在一舉兩得。 崔璟:“……遇到你,實是他的福氣?!?/br> 常歲寧感慨:“也該他服氣?!?/br> 崔璟的嘴角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 “如他這般出身的寒門子弟,年紀輕輕便能走到此處,是極難得的?!背q寧看向西斜的金烏,道:“愿來年春闈他能得償所愿?!?/br> 崔璟也與她一同看向那斜陽:“會的?!?/br> 圣人整肅科舉之心尤堅,來年春闈由褚太傅主持,這些寒門舉子將會擁有一個有史以來最公正的考場。 “嗯……最好是考個狀元郎回來?!蹦巧倥又f道:“我雖不科舉,但狀元郎乃我手下敗將,沒準兒還要被訛傳成我的學生——是比我自己考狀元郎更要光彩呢?!?/br> 崔璟好笑地看著她:“如此一來,你便又可揚名了?!?/br> “是啊?!背q寧也看向他,笑道:“這局棋總也不能白白陪他下吧?!?/br> 崔璟“嗯”了一聲,認真道:“只是此言斷不宜被那宋舉人聽到——” “為何?” 崔璟一本正經地道:“他但凡得知你在打著這個算盤,怕是回去頭一件事便是將書盡數焚燒,寧可不考這科舉,也不能便宜了你?!?/br> 常歲寧“啊”了一聲,也煞有其事地道:“對啊,這倒像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那你可要替我保密了?!?/br> “好說?!贝蕲Z提議:“用一局棋來交換如何?” 他也想與她下局棋。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好啊?!?/br> “不急于此時?!贝蕲Z道:“今日為你無二社社宴,改日得閑時再履諾不遲?!?/br> 與沒有第二個朋友的他不同,她總是很忙,總有許多人要顧及,就像端午那日的五彩繩。 “那隨時恭候?!?/br> 常歲寧言罷視線落回到那棋盤之上,忽而道:“此處怎少了一顆棋子?” 崔璟眉頭一跳,隨她看過去:“……有嗎?” 常歲寧篤定地指向最后落子處:“就在此處,少了一顆白子?!?/br> 崔璟:“……” 如此敏銳真的合理嗎? 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方才曾有伙計過來,欲將棋盤撤下,應是那時少的……” 這也不算撒謊吧,他只是……話說了一半而已。 但,一顆棋子,是什么值得私藏的秘密嗎? 早在崔瑯出聲時,他便大可坦然地放回去,如此才是正常反應不是嗎? 所以,他到底在做什么? 崔璟費解間,余光掃到站在不遠處的下屬,不禁想——他該不會是被崔元祥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腦疾吧? 察覺到自家大都督的視線,元祥有些莫名。 通往竹院的月洞門后,藏在那里的粉袍少年壓低聲音道:“瞧見了沒,我師父和長兄坐著說話呢!” 一壺連連點頭:“瞧見了瞧見了……” 所以郎君能不能把強行掰著他腦袋、撐大他眼睛的手拿開??! “你幫著看清楚了,回頭記得和母親講!”崔瑯強迫一壺看了又看,“這可是我的功勞!” “是是是……” 崔瑯面上忽現感慨之色:“先甭管能不能成,我替阿娘盡心賣命是真,想我這些年來為了這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崔瑯啊崔瑯,這個家,沒你怕是得散啊?!?/br> 言畢,轉身拿事了拂衣去的語氣道:“行了,走吧?!?/br> 常歲寧也未再與崔璟久坐,起身之際約定改日一起下棋。 崔璟目送她回了竹院,才轉身離開了這座樂館,臨走前讓元祥多付了些茶水錢。 上馬之際,青年若有所思地將那枚棋子收入了懷中,妥善安放。 青年驅馬而去,身形很快消失在長街之上。 夕陽西下,登泰樓內,有人靜立許久,仰望著那幅大名鼎鼎的山林虎行圖—— 這大名鼎鼎四字,從前在他聽來是有些諷刺意味的,但現下…… 身邊不時有人來往,有同樣前來觀畫之人,也有尋常食客,但這些皆與他無關,他眼中只有那幅被高高懸掛于樓中的畫。 他面上很靜,然而內心從無一刻平息。 樓中開始掌燈。 有宵禁的日子里,晚間做不了什么生意,樓中伙計已經開始準備打烊。 但那站了半日的年輕人,此時仍獨自站在樓中看畫,只是大約是真的站不住了,改為了席地而坐。 孟列聽聞此事,并未讓伙計趕人,而是交待:“今夜給他留一盞燈吧?!?/br> 雖才半日,但那位宋舉人輸棋之事也已經傳開了。 “說來,常大將軍府上的這女娃娃……”他忽而瞇起眼睛道:“同從前當真是判若兩人啊?!?/br> 正對賬的掌柜笑了道:“從前東家也沒怎么見過這常娘子吧?” “正是因為從前不經常見……”孟列仰頭看向掛著那幅畫的二樓,思索著道:“可如今幾乎是每日都能聽到她了?!?/br> 這京城之中,每日都有不同的新鮮事,想要被人記住并時常提及,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那是因為您花了四千兩買下了那幅畫,掛在咱們酒樓啊?!闭乒竦男χ溃骸罢l瞧見了那幅畫,不得提到作畫之人呢?” 孟列頓覺心口一痛。 他的四千兩! 不,是殿下的四千兩! 若殿下還在,得知此事少不得也要心痛,定會指責他沒守好家業的! 孟列又在心里將常闊那老賊罵了一通。 不多時,他回到后院,來到了自己的臥房之中。 他無兒無女,雖在京中另有住處,但更多時候還是歇在此處。 臥房中僅點著一盞紗燈,孟列行至床后,以手旋開墻壁暗格中的機關,取出了里面藏著的一只匣子。 木匣被打開,其內僅有半枚令牌。 孟列拿起那半枚令牌,冰涼而沉甸。 殿下當年離去時,將此物留給了他,道是若有差事需交待他,來日便會使人持另外半枚令牌相見。 就只是為了給他一個念想嗎?——他總不喜歡去想這個可能。 “殿下,已經十多年過去了……” 他嘆了口氣,昏暗燈火下,眼角處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晰的紋路:“您若再無差事示下,屬下可就要老了?!?/br> 有生之年,他當真還有機會見到另一半令牌嗎? 夜風拂過窗欞,寂寥無聲。 隨著一輪彎月漸盈,馥郁的桂花香飄滿京師,中秋便到了。 隨之而來的,還有各處矚目已久的中秋花宴。 中秋除了賞菊賞桂,亦是賞看芙蓉的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