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見她并不細看,似無甚興趣,男人心中一空,正忐忑時,只聽那少女道:“圖紙之上標注有限,看不甚懂,邊走邊說吧?!?/br> 男人聞言臉色一喜,連連應是爬起身來:“女郎請隨小人來!” 他一路在前引路,顯然是將田莊內外已摸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既如此熟悉此處了,為何不逃呢?!背q寧負手走著,語氣里有一絲很淡的好奇。 男人一愣,旋即笑了笑:“實話不瞞女郎,跟莊子上的狗混熟了之后,小人夜里逃過兩回?!?/br> 管事聽得眼皮一跳——他就知道!這貨逃的時候該不是順道把狗也牽上了! 常歲寧面上并無半點意外:“那為何又回來?” 她將人丟在此處,是為了試一試是否可用,但此等事也是講緣分的,如此等人,若一心想著逃,她也不會強留,留下反是禍事。 “逃能逃去何處呢,小人家中已經沒人了?!蹦腥藝@了口氣,或是意識到此時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言辭倒也坦誠,說起了自己的過往。 他少時家中本是做生意的,但還未輪得上他來接手,他那不爭氣的父親便將生意做敗了,鋪子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不久后父親因病離世,他剛出孝期沒兩日,有一日回家去,聽得巷子里吹吹打打煞是喜慶,他也上前湊熱鬧,聽人說是寡婦再嫁,再一細聽,那寡婦正是他阿娘。 嚯,阿娘嫁人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跟他打聲招呼的! 于是他就瞧著那頂轎子將他娘給抬走了。 之后為了生計,他什么活兒都試著做過,也什么都學過鉆研過,但身后有一堆追債的,莫說翻身的本錢了,他哪天吃個白面饅頭被債主瞧見了都得追著他罵上兩條街,自然是做什么都不順當。 一來二去的,就走上了行騙的路子。 “……你那阿娘這人嫁的不講道理!”管事聽得津津有味,眼里有了些同情:“嫁都嫁了,怎不將你捎上?” 男人搖搖頭:“也不怪她,我親爹且留了一屁股債呢,換我我也改嫁?!?/br> “……”管事對常歲寧道:“女郎,倒難怪他不想走,合著在我們這兒方便躲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背q寧道:“你若用心做事,自不會虧待了你,若這田莊的收成果真能翻上兩番,你最遲來年便可無債一身輕了?!?/br> 沈三貓聽得一愣。 他本還想著攀上常大將軍府這棵大樹,那債就不用還了呢…… 沒想到這將他打昏了帶到此處來的小姑娘,做人做事竟還挺講規矩? 他心中分辨琢磨著這位女郎的性子作風,面上笑著應是。 管事還是不放心,在常歲寧身邊勸說著:“女郎,此人實在是……” 沈三貓打斷管事的話,手指向前方池塘:“女郎,我說這池塘里得養些可吃可賣的魚,我有一法子,可使魚速長——可管事非要養這些只知道吃食造糞的金魚兒賞景,然女郎甚少來一回,這景給誰賞,豈不白白閑置?” “這雞棚竟比我這錢袋子還空,管事您平日里是怎么睡得著的喲!” “咿,女郎您瞧,前面這草園子里怎還生了幾顆菜出來?” “……” 這不曾停歇的攻勢讓老管事節節敗退,險些氣了個仰倒,且眼前逐漸發黑,只覺好似命不久矣—— “天要黑了,先回去吧?!背q寧道:“我要在莊子上住幾日,明日再詳談?!?/br> 老管事回過神,哦,原來天真的黑了,那沒事了。 一行人往回走著,常歲寧聽沈三貓說著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秘技與想法,愈覺撿了大便宜。 晚間沐浴罷,喜兒不禁問:“女郎,那沈三貓雖有些本領,但多是些小聰明而已,怎值得女郎這般另眼相待?” 常歲寧點頭:“是小聰明不假,然兵法中有言,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br> 喜兒“啊”了一聲,未聽太懂。 常歲寧:“說得白些便是,做事做人沒必要太正常,如此才更容易出奇制勝?!?/br> 譬如使鴨蛋變方,使魚速長之法,這些用處聽來的確都不大,但卻足可見此人擅出奇招。 擅出奇招者,在小天地里是小聰明,但若有大天地,說不定能幫大忙。 喜兒這下聽懂了,點頭道:“既女郎這般說,那這麻袋錢,花得倒不虧?!?/br> …… “人還未找到嗎?” 甘露殿內,圣冊帝批改罷奏折,問起了玉屑失蹤之事。 “回陛下,尚未尋到?!泵髀宓溃骸暗刂恿魅?,發現了一只繡鞋,正是玉屑姑姑的,從多處痕跡來看,的確是自后門出府后落水了?!?/br> “是不慎落水,還是另有緣故……”圣冊帝微皺著眉:“她從不敢離開長公主府半步,此次一反常態,怕是有什么蹊蹺在?!?/br> 說著,看向明洛:“使司宮臺細審長公主府內女使,不可放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br> “人也要繼續找?!笔缘鄱暤溃骸八裰静磺?,倘若在外胡言亂語,恐損阿尚清名,是死是活還須盡快查實?!?/br> 明洛正色應下,緩步退了出去。 圣冊帝眼中思索未斷。 這京師之內從無片刻安寧,她沒有辦法將任何一件小事視作巧合。 玉屑固然是那件舊事的知情者,但并非唯一的知情者,若果真有人知曉了那件舊事,欲借此做文章,那為何偏偏選了一個神志不清,其言缺乏說服力的女使? 這是有些說不通的…… 可若不是為了那樁舊事,又會是為了什么? 玉屑身上,還有著其它價值在嗎? 圣冊帝的視線落在一方燭臺之上,眼底隨之明滅不定。 殿外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明洛撐傘而行,走出了這座宮殿。 雨水延綿數日未休。 玉屑已分不清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只靠清水果腹,叫她已漸漸沒有了喊鬧的力氣。 她昏沉間,挪動身體之際,卻發現手上的繩子好像松了,她試著動了動,竟然掙開了。 這個發現讓她下意識坐起身來,趕忙去解腳腕上的繩子。 這次費了些力氣,但好在也順利解開了。 她立刻拖著虛弱的身體往前走,憑著求生的本能推開了地窖的門,爬了出去。 外面是夜間,雨還在下。 她茫然了一瞬,卻不敢停留,筆直的甬道她不敢走,便奔著一條小徑而去。 她沿著那小徑走進了一片竹林,風聲雨聲竹葉聲之外,忽然又有一道清幽之音在四下響起。 那是琴聲。 隨著熟悉的琴音鉆入耳中,玉屑腳下猛地一滯,神情顫動,環顧四周。 那是……殿下的琴聲! 第134章 滔天背叛 這琴音,時常出現在她夢中! 殿下從前不愛撫琴,但到了北狄之后,因要以和親公主身份示人,要守住那個秘密,便再不能觸碰刀劍之物—— 那北狄汗王及北狄皇室中人,乃至整個北狄上下將領百姓,都并不曾因為殿下是大盛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便真正善待殿下——甚至因為他們知曉這位崇月長公主殿下與“先太子殿下”為孿生姐弟,而將昔日在戰場上受過的仇恨與屈辱,悉數轉移到了長公主殿下身上…… 他們看向殿下的眼神,從來都是仇恨冰冷而戲謔的。 殿下曾說,或許,這便是北狄指名要她來和親的緣故。 這場和親,從始至終都帶有報復折辱之心。 先太子已故,那便報復到他那位據說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孿生阿姊身上—— 那三年的遭遇,于尋常女子而言尚且如噩夢般煎熬至極,更何況是昔日于沙場之上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殿下,于殿下而言,那般遭遇定要比在戰場上受過最重的傷更要痛上百倍千倍萬倍…… 可殿下分明早就知曉了北狄的居心與用意,早料到了這一切……殿下為何還敢去,殿下為何還要去,殿下根本不該嫁去北狄的! 殿下并非那些朝臣眼中病弱不能自理的長公主,殿下若有心反抗,他們根本逼迫不了殿下! 玉屑眼中滾出淚水,淚珠混著雨水,眼前重現了諸多舊時畫面,她仿佛看到殿下渾身是傷一言不發背對著她在窗前靜坐望月,昔日性情灑脫恣意的殿下變得越來越沉默。 后來殿下開始撫琴,那琴音里是將士欲戰死沙場而不能,撥動的琴弦之上是欲重歸故土之心漸被燃成灰燼隨風涅滅…… 這琴音,只有殿下奏得出來! 果然是殿下回來了…… 玉屑腳步踉蹌于竹林中奔走環顧,她心中有懼怕,有退卻,卻無法拒絕那曾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琴音的指引。 她甚至分不清此時是夢中還是何處。 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竹林盡頭的一間木屋前。 那琴聲,便是從這木屋內傳出的…… 竹林里漆黑一片,時有悶雷聲滾滾,那木屋里也無半點燈火光亮,但木屋的門大開著—— 一身泥水的玉屑再往前走了幾步,視線定在木屋之內,神情倏然大震。 屋內有身著白衣的女子撫琴,披發而坐,女子一身白衣與那格外白皙的膚色,似在黑暗中折出了一層淡芒縈繞其身。 她臉上覆著白色面紗,除此外,通身上下再無半點飾物。 那似有千軍萬馬廝殺之感的琴聲在其指尖下流瀉而出。 雨中的玉屑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久久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一時間,她就這么怔怔地站在木屋外,看著那在黑暗中朦朧隱現的女子身影。 直到一曲終了,琴聲消止。 那奏琴的女子似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 “玉屑,你來了?!?/br> 那聲音平緩沉靜,在這雨夜里卻顯出了詭異的空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