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誰讓他且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狼狽的崔令安。 至于崔令安被常大將軍打的那次——彼時他忙于準備科舉之事,沒趕得上來瞧熱鬧。 崔璟懶得理他,渾身滴著水披著發抬腳離去。 “都怪小女吃醉了酒……才鬧出這般笑話來!”常闊無奈嘆氣,連忙吩咐下人:“還不快帶大都督前去更衣!” 阿點也跟過去換衣。 眾人離園而去,長吉刻意走在元祥身側,抱臂幽幽說道:“你家郎君被打了,我家郎君沒有?!?/br> 元祥聽得惱恨難當,脫口回擊道:“我家郎君有被打的機會,你家郎君沒有!” 長吉聽得腦子一亂,愣住了。 一股自我驚艷之感自元祥心底油然而起——急智??! 他竟能想出如此完美的還擊! 嘿,看來這與他平日里苦讀兵書的積累分不開,想必這便是厚積薄發的美妙之處吧。 長吉半晌才將打結的腦子捋順,無語地抽了抽嘴角——跟腦子有病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白管事命人取來了常歲安未穿過的新衣,送到了前院客房中。 崔璟更衣罷,元祥婉拒了常家前來侍奉的女使,接過梳發之物便入內,替自家都督將頭發擦干后束起。 束罷不禁覺得自己實在心靈手巧,忙取了一旁的銅鏡遞到自家都督面前:“都督您瞧瞧怎么樣?” 崔璟看著鏡中自己嘴角處的青紫:“……不怎么樣?!?/br> 這是起初他未做防備之下,被常歲寧那記肘擊所傷。 元祥訕訕收回銅鏡,不禁小聲道:“常家娘子平日里打人且罷了,怎么喝醉了酒也打人啊……” 打人嗎? 崔璟轉過身往外走去,口中糾正道:“她怕是想殺人?!?/br> 或者說——殺敵。 崔璟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眼前重現了那水光閃動間,同樣滿身水光的少女倏地近身,那雙掛著水珠的眉眼朦朧不清卻滿挾殺氣,一手掐握住他下頜頸骨,一手環過他腦后的畫面—— 這也就是她吃醉了酒,若換作她清醒時,若他換作個身手弱些的平常人,怕是早在她下手擰脖子時就沒命了。 她如今的武功尚且平平,但一身對敵殺招卻是驚人。 “是啊……屬下剛才遠遠瞧著,倒覺得常娘子那些招式,像是用在戰場上的……”元祥琢磨著道:“應是常大將軍教的?” 崔璟未語,眼底有思索之色。 常闊和魏叔易等在不遠處,見崔璟出來,常闊又表了歉意:“……待下回我設宴替小女賠不是!” 崔璟:“……” 還要設宴嗎? 萬一又她吃醉了,再對他動手,只怕是宴宴相繼無絕期了。 這歉意不表也罷。 崔璟遂婉拒:“無妨,常娘子亦非有意為之?!?/br> 不知是否窺聽到了他內心的聲音,一旁魏叔易又笑了一聲。 聽聞郎中已去常歲寧院中,常闊實在放心不下女兒,便趕了過去,臨走前交待白管事親自送崔璟和魏叔易出府。 待出了將軍府大門后,魏叔易回頭看了一眼那匾額,嘆道:“……說來崔大都督與常大將軍府實在緣分匪淺啊,放眼京師,按說無人敢為難崔大都督,可崔大都督兩番挨打之寶貴經歷,卻皆在此?!?/br> 年少登門時,被當爹的打。 如今成了威風凜凜的玄策軍上將軍,卻又被人閨女打了。 魏叔易說著,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崔璟臉色略黑,上了馬離去。 …… 夢里,常歲寧也在打人。 但夢里的她還是原本的她。 阿效又被三皇子欺負了,本就體弱的男孩子落水后起了高熱。 而母妃不敢去討公道。 她氣不過,遂換上弟弟的衣袍,將頭發束起,遮去紅潤健康的氣色,躲在三皇子必經的小徑旁,待人出現時,將人一把撲倒在地,按在地上打了一頓。 “李效……你敢打我!“ “你這病秧子傻了瘋了是吧!” “快停手!” “嗚嗚嗚別打了別打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此時聽到了才肯撒手。 待轉身離開時,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還很小,需要仰頭才能看清那人——那是大盛的皇帝,也是她的父皇。 “父皇,李效他打我!”三皇子被哭哭啼啼的宮人扶著走過來,指著她說道。 一國之君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和弟弟,從來都不是父皇的視線停留之處。 她本以為必然難逃一罰。 可是她才不怕被罰。 于是挺直了脊背。 但她未曾想到,她的父皇會說出那樣一句話—— 而就是那一日,只因那一句話,她的命運便就此改變。 第79章 別讓她跑了 那時的父皇,正值壯年,權柄在握,不再是初登基時青澀慌張的新君,而年邁力衰多病離他還很遙遠。 他處在一位帝王最好的年紀里,單是膝下皇子,拋去早夭的長子,另還有五個。 皇長子為皇后所出,不幸早夭。 余下的五位皇子里,二皇子的生母是身份尊貴的皇貴妃娘娘,這位皇貴妃的父親彼時官居中書令,是人人敬畏的右相大人。 被她打的這位三皇子雖比不得二皇子的出身,但其兩歲那年,便被皇后選中,一直養在皇后身邊,被皇后視若親生。 而她的弟弟四皇子李效,只是一位小小才人所出,這位才人在誕下她和弟弟之后,才被晉為了嬪。 弟弟下面還有兩位小皇子,后來即位又被廢的李秉便是其中一個。 而那時母妃剛晉為嬪不久,恰遇蜀地大旱,便有有心之人將此次大旱牽扯到了她的身上,只道慧嬪誕下雙胎之時天色陰沉悶雷不止,恐是不祥之兆—— 她的父皇雖駁斥了此為無稽之談,但宮中流言不止,之后數年父皇也未再宣召過母妃侍寢。 母妃帶著她和弟弟住在離象園最近的偏僻之所,天氣炎熱時,縱是宮人熏再多的香也無法驅散惱人的蚊蟲與氣味。 偏弟弟生來便體弱多病,叫人憂心又煎熬,在她的印象中,那時母妃很少哭,但也從來不笑。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八歲。 ——也就是她扮成弟弟,打了三皇子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指著她告狀時,父皇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反而對三皇子說:“李意,你也該長些記性了。你仗著幾分力氣欺負他人時,便該想到今日?!?/br> 三皇子聞言嘴唇動了動,不敢再多說了。 父皇便又看向她—— 他竟只字未提“她”打人之事,且眼底竟有一絲欣慰:“看來效兒的身子康健了許多,人也精神了,甚好,朕的皇兒,就該如此?!?/br> 朕的皇兒,就該如此。 她彼時還不知這句話會改變她的一生,只是不敢將謊言暴露,于是強壓平了聲音,學著往日弟弟的語氣,有些惶恐地道:“多謝父皇?!?/br> 當晚,父皇第一次踏進了母妃的住處。 父皇走后,母妃將她喊到了跟前。 早在她回來之后,母妃便已知曉了她扮作弟弟去打人的事,使了宮人將她看管起來,此時才得空見她。 她身上還穿著弟弟的衣袍,站在母妃面前時,她本以為母妃必會重罰于她。 但母妃只是看著她,輕聲說:“阿尚,這身衣袍,的確很適合你?!?/br> 母妃一向荒蕪的眼睛里似有了些希望,也好像有些哀傷:“你向來喜歡拳腳棍棒,說是想保護阿效,可是單是拳腳還不夠……如今,你有機會了,你可以成為阿效來保護他,你是愿意的,對嗎?” 她不解:“為何……一定要成為阿效?” “因為阿效是皇子?!蹦稿粗?,竟是蹲下身來,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認認真真地解釋著:“大盛雖有過一位女帝,但那是在宮中無皇子的前提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你父皇如今有五位皇子,自不會去留意皇女,你縱有聰慧本領,他卻何曾看過你一眼?” 她不由怔怔。 是了。 父皇今日同她說話,是因“她是阿效”。 她莫名有些不安:“可是母妃,這不公平?!?/br> “公平……”母妃極罕見地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卻像是諷刺:“人生來便分貴賤,何來公平可言?” 母妃說話間,將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母妃的手指很涼,語氣也有些悲涼:“你與阿效乃是孿生雙胞,可你生來無比康健,他卻病弱至此……又何來公平可言?” 在母親的注視下,她為此感到愧疚——就像之前她曾無意間偷聽到母妃與乳娘說:“若他們姐弟二人的身子換一換……日子或也不至于如此艱難了?!?/br> 就像每每阿效發病時,母妃看待她的眼神里好像總有她看不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