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3節
手腳砸地,疼得尖刺一般。 蓋頭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掀到一邊。 她一抬眼,看到周圍人群成堆,大家一時也都愣住了,沒見過這種直接把新娘子從轎子里扔出來的場面。 喜婆反應快,趕忙接口:“哎呀,摔得沉,福氣深!新娘子未進門就有好福彩呦!” 趙蘅看向那個將她丟在地上的罪魁禍首。一身大紅吉服,繡著和她身上成對的“喜相逢”鴛鴦圖案,那本該厚重累贅的衣服在他身上卻顯得極隨便又極倜儻。 那人就那么懶洋洋倚在教門上,抱著手,要笑不笑地瞅她,臉上也滿是厭煩的譏誚。 傅家大公子?他不是不能行走嗎,這人是誰?為什么和她穿著一樣的喜服? 她后來才知道,那是傅家二公子,代替他不能行走的大哥出來迎親。成親這天早上,他剛從賭場被抓回來,一路上匆匆忙忙被硬套了喜服,推到她轎子前。 趙蘅腿是麻的,人也恍恍惚惚,任由這位二少爺毫無耐心連拉帶拖,走過一重重門,繞過假山,穿過好幾個院子,把她拽進了禮堂。連一路的喜婆都緊趕慢趕,氣喘吁吁在嘴上找補。 他很聰明,什么都符合禮節,只是什么都趕上三步。 趙蘅每一步走起來都扎心刺骨的疼。傅二少爺分明是能感覺到的,可他也不在乎,就這么腳步不停地拽著她走。 那天的儀式后來是怎么結束的,趙蘅記不太清了,只覺得滿眼都是晃動的紅,滿眼都是晃動的笑臉吵鬧。 入夜后她被送進一個紅光洞洞的新房里,蓋著蓋頭,獨自坐在喜床上。余光還可以看到身下枕的是錦緞百子被,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在樹下、路上、屋檐下、假山石后戲耍歡笑,小胳膊小腿晃動著,歡聲笑語,熱鬧喜慶。 她又渴又餓,腳上還傳來一陣一陣的刺痛。 有人進了房間。 她一下子緊緊握住衣袖下的手,渾身緊繃。 屋子里十分安靜,可以清晰聽到木輪滾動在地上的聲音。趙蘅感覺那個人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滾輪聲在她面前停下。 她余光里看見一只手朝她伸來,似乎準備替她把蓋頭掀開。 “別碰我!”她排斥地低喝一聲。 那只手一僵,又慢慢收了回去。 人卻也沒有走,似乎還坐在她對面。 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就在紅艷艷空蕩蕩的喜房里安靜相對。 她不知道對方是在打量她,還是在考慮要不要進一步行動。如果他強硬,她該怎么辦? 木輪聲復又響起,那人慢慢地從里間出去。 “我不碰你。你休息吧?!睂Ψ街贿@樣說了一句。很清柔的一個聲音,像清漆木頭在涼夜里滾過青石板。 人似乎到外間去了,但沒有聽到房門重新被推開的聲音。趙蘅分辨不出他走了還是沒走。 她想要掀開蓋頭看一看,又不想摘下蓋頭后看到可能還在屋里的那個人。 她仍舊警惕地端坐著,時刻注意著任何一點動靜。 院子里靜得幾乎能夠聽到月光漏過樹葉的聲音,遠遠近近幾處狗叫,院墻外偶爾傳過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更漏在墻角,一滴、兩滴…… 夜晚在只有聽覺的感知中流淌過去。 那天后半夜,趙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等她一睜開眼,眼前是透著微光的紅色絲絹,她才意識到自己連蓋頭都沒有摘,就這么不知不覺倒在床上睡過了一夜。 她馬上從床上坐起來。 屋內安安靜靜,昨晚滿目熱鬧的鮮紅已經在天光里消退大半,只剩紅聯下的兩根龍鳳喜燭還燃燒著。 趙蘅慢慢走到外間,掀開隔擋空間的帳幔。 桌上伏著一個男人,半張臉埋在臂彎里,整個人恰好睡在透進窗欞的晨光里。 這人昨晚沒走嗎,就這樣在外間坐了一夜? 對方身上也穿著喜服,那紅色卻不像在他弟弟身上那樣顯得扎眼,反而將穿他的人襯得更加蒼白清俊。睫毛覆蓋在眼睛上,有種脆弱之感。 傅家這兩兄弟,好像長得很相似又不相似,說不出哪里不同。 她對弟弟也只有昨天的短暫一瞥,辨不出兩人具體的模樣??伤蟹N直覺,弟弟是透過水光看到的一個影子,處處都流光閃爍,又處處抓握不定;哥哥則是透過月色看到的一個人,千年萬年前的月光,這人就在這里了。 她一時間愣在那里,不知該不該叫醒他。 沒想到對方的睡眠輕到連無聲的目光停在臉上都足以喚醒。呼吸微微頓了一下,睫毛撲動。 趙蘅馬上向四下里亂看了一眼,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玉止睜開眼,從桌上慢慢直起身,視線里有短暫的清醒后的空白。然后他抬起頭,順著余光里晃眼的紅色,看到了面前的趙蘅。 雙方都始料未及,兩人就這么第一次對上了臉,但誰都說不出話。 很久以后,趙蘅曾經問過他,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是什么感覺? 本來她也不過隨口一問,哪知道他坐在窗邊半天接不上話,那反應,反倒讓她想好好追究一下了。 最后他被她逼問得沒辦法,只好笑著說:“我那時就算有心,也看不清你的模樣,你在蓋頭里悶了一夜,胭脂花粉都化在臉上了,還一臉警惕地瞪我,看著跟戲畫上那種氣鼓鼓的小人似的?!?/br> “……” 她自己想起來也總是后悔,如果當初早知道未來的事情,應該在一開始就對他好一些的。 那時她滿心幽怨,覺得這樁婚事不是她自己決定的,其實想想,這又何嘗是他能決定的呢? 但他從來也不為自己開脫,而是什么都默默包容下來了,包容了她不加掩飾的冷漠和敵意。 換衣服時,她聽到身后傳來他輕輕的咳嗽。 “大少爺昨夜著涼了嗎?”早起進來伺候梳洗的老mama低聲問。 趙蘅沒有轉身,視線卻不由得注意過去。 他昨晚肯定沒休息好,入秋的晝夜反復不定,從昨晚到今早都有絲絲的寒風從窗欞透進來,這人還一整晚伏桌而睡…… 若真病了,豈不是她害的?她攏衣襟的手不禁停住。 卻看到那人背對著她搖了搖頭,“不是,只是剛才不小心吃進了風?!?/br> 一句話輕輕就帶過去了。 第四章 成親第一天 “能嫁進傅家,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等那位大少爺兩腳一伸,以后就是你出頭之日?!?/br> “知道了?!?/br> “媒婆說,算了那么多姑娘,就屬你的八字和他最相配,又是多子的命,要是真能把他的病沖好了,又為他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們老夫妻兩個,以后老了也能沾沾你的福?!?/br> “知道了?!?/br> “你別一個勁兒低眉順眼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要怪也就只能怪你沒生在好人家,女兒家,特別是窮人家的女兒,第一件事要學會認命。哪個女子不是這樣過的?嫁到哪一戶人家,往后是哭是笑,是死是活,也就由得人做主了。旁的事就別再想了,想得多又有什么用,沒來由給心里添亂。我是為了你好?!?/br> “……知道了?!?/br> 早起時,趙蘅發覺右腳上的腫痛更嚴重了。她也沒和人提起,當劉mama提前帶她去給公婆問安時,也沒有拒絕。 傅家的圍墻要比尋常人家格外高一些。一座院子外又是一座院子,繞過一道深廊又是一道深廊,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好像永遠也走不出去。抬頭時,看到的也不是天,而是一座墻壓著一座墻,無窮無盡延伸出去,有種盛大的壓迫感。 趙蘅跟在劉mama身后,一路走,一路就聽著她交代著種種規矩。 劉mama是家里做熟了的老仆,所以在趙蘅這個新媳婦面前格外帶些主人公的姿態。早上她替他們整理床鋪時,就特別往床上鋪著的白綾布上多看了幾眼。 趙蘅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她昨晚和傅家大公子根本都沒有碰過對方。 劉mama嘴上沒說什么,但檢查完后,特意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她苛待了他們少爺似的??磥硭龔囊婚_始就被貼上了不懂規矩的標示,劉mama一路上都繃著臉,顯得十分不滿意。 “傅家的女眷都是寅時起床,新少夫人今天已經遲了,日后可不能怠惰。晚上一更時,各處院門就都落了鎖,每道門都有婆子看守,到時也是不能隨意走動的?!?/br> “新婦不能進祠堂,少夫人平日沒事,記得不要靠近?!?/br> “桑榆齋是老爺的書房,老爺讀書練字時最不喜歡有人打擾,夫人夏天時也喜歡到外面的亭間小睡。不過,老爺和夫人都不用時,少夫人也可到這地方來透透氣?!?/br> “這是二門——少夫人,少夫人?” 趙蘅沒有留神,多走了兩步,劉mama的視線馬上就抓住了她。 ''新少夫人別再往前了!你要認仔細,這道門再往外就是外宅,已成家的女眷是不能到外宅走動的,以防被外室男子撞見?!?/br> 趙蘅順著她的指引往外看,外面是曲折幽深的池塘和花園;又回頭,身后是煙柳重重的一小間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頭。這就是傅家圈定給她的后半輩子的全部空間。 “一步都不能走嗎?” 劉mama做出盡量有耐心的樣子:“新少夫人,傅家畢竟不同鄉野小戶,行動坐臥都有規矩。其實傅家已夠寬厚了,多少媳婦一輩子就待在那十步見方的小院里?!?/br> 趙蘅默默聽著,最終只答了一句:“知道了?!?/br> 傅老夫人起得很早,這時拿著一把娟扇,頭上包著防寒的如意形方巾,正指點下人給觀音樽里的花枝掛上紅紙圈,一小圈一小圈的鮮紅,添些熱鬧的喜色。一看到趙蘅,便笑道:“起得這么勤快,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傅老爺從旁邊耳房里出來,臉色卻不是很好。趙蘅向他問安,他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趙蘅自己揣度起剛才的一言一行,不知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早飯是一小碗粳米粥、兩碟不知名的紅心小菜、一小碟雞油瓜子,一小碟白色帶棗泥的糕點,每一塊不過拇指大。 趙蘅昨天一天沒怎么吃過東西,腹中早就有些抽痛。她原以為大戶人家的飲食該是有魚有rou十分豐盛的,結果一碗細粥,兩匙就見了底。雖然香甜,喝完了肚子仍空落落的,反倒被這點食物激得更餓了??伤D頭一看,她的公公婆婆,每人都不過喝了兩口粥,在清菜碟子里夾了一筷子,便不吃了。 “大清早的,做這么油腥的東西做什么?膩都膩死了,哪個能吃得下?”老夫人朝雞油瓜子和棗泥糕搖了搖頭。 趙蘅自己面前吃剩的那只空碗頓時變得十分顯眼,格外透出一種窮酸相。她臉上暗暗地燒紅了些,又不敢讓人看出來。 傅玉止由一個家仆推著輪椅來了。丫鬟不等吩咐,又無聲地上來替他布好碗碟。玉止卻也沒有動筷,好像這等人家對吃食都清淡得很。 傅老爺見到他是一個人出現的,臉色更沉了些?!坝终也坏搅?” 玉止道:“水榭后面有條不常用的出路,大概他是從那里溜走的?!?/br> 傅老爺重重將筷子往桌上一放,"哼,這個家是有多容不下他,長房成親的第二天,他就一天也呆不得?你們也是,這么多人都看他不??!" 沒有人敢答話。 傅老爺起身時沉木椅子在地上推出重重的聲響,轉身往后面去了。 趙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跟著起身退下,但傅老夫人又還坐在位置上。 玉止低聲吩咐了薛總管一些什么,便讓薛總管把他往另一個方向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