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34節
男人瞥了她一眼,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其實濱河路我是這幾年才經常來,之前……就高中的時候來過一次,高三那年,搞笑吧,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長到十七歲才第一次來濱河路?!?/br> 女人沒吱聲,也沒回頭,只豎著耳朵屏息凝神地聽, “我家住山上,喏,就那兒,”他說著指一指河對岸漆黑的高山,“小時候是沒機會下來,后來初中高中都讀的是寄宿學校,師大附中,我高中是在師大附中讀的,全市最好的中學,全市最好的學生都在那里,”他目視前方苦笑一下,“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有多可怕?!?/br> 女人回頭飄他一眼,“我?反正我也笨,學不會,就考了個二中,氛圍還可以,確實沒你們壓力大?!?/br> 她本以為男人又要諷刺她是浮游生物,但他沒有,他深深地嘆一口氣,“不是學不會,是沒逼到那個份上?!?/br> 他也看一眼窗外闌珊的燈光,“我當時來這兒吹了一下午風,在河邊坐到天黑,當時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要干嘛,好多年之后才反應過來,當時是想趁天黑沒人的時候跳下去?!?/br> 女人嚇了一大跳,回頭凝視著他的臉,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么,男人戲謔地掃她一眼,“怎么?心疼了?” “要心疼也是心疼小周榮,不是現在的周榮?!?/br> 女人甕聲甕氣地嘟囔著,把頭靠在椅背上,凝視著溫柔的夜色, “好好好,現在的我不值得心疼,”男人無奈地笑著念叨,“四十歲了還孤苦伶仃一個人,老婆不要我,兒子不是自己的,以后到了養老院里被護工打,想想還不如當年跳下去呢?!?/br> 女人聽到這里噗嗤一聲笑出來,男人也笑了,兩個人就這么笑了一陣子,直到后排的孩子在睡夢中發出一聲嚶嚀,車里又恢復了之前的沉寂,甚至比之前還要壓抑。 “趙小柔,你那個……那個男的,你真的很喜歡他嗎?” 男人開下鐵橋,橋下的道路過于狹窄,即便是在這個點還是擁堵不堪,又正好是周六晚上,他們的車龜速行駛了一段路,最終還是被車流逼停了。 前面汽車的紅色尾燈照在男人冷峻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怨憤,平靜得像在問一個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女人把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看著道路兩旁熱火朝天、琳瑯滿目的深夜地攤,賣的都是些很簡陋土氣的衣服和小飾品,但她覺得親切,她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回答了男人的問題: “喜歡,我很喜歡他,因為他不會時時刻刻拿一把尺子衡量我,合格了就愛,不合格就不愛, 他不會嫌棄我普通的長相和智商配不上他優越的外貌和學歷, 他不會覺得娶了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二婚女人辜負了他前半生的艱難險阻, 更重要的是他不介意我以前的事?!?/br> 男人凄涼地笑,這女人短短一段話,每一個字都是沖他來的,拳拳到rou,字字珠璣,你說她記仇吧,她還知道在外人面前護著你的面子,你說她明事理吧,這么多年他的付出和追尋,他一個從貧困家庭出來的男人把家底都拿出來給她,為了她似錦前程都不要,這些她只字不提,腦子里全是那個拋棄她的負心漢,她記得他的好,甚至記得駱平年的好,就是記不得他周榮的好, “是嗎,他對你這么好,怎么不娶你?他對你這么好,怎么就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那種破地方?” 女人像很久才接收到信號一樣,慢慢地回頭,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紅色尾燈照在她臉上像血一樣破碎凄絕,她笑了,眼眶里的淚水啪嗒啪嗒落在皮質座椅上,聲音像幽魂一樣輕柔, “這個問題不該問你嗎?你對我這么好,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你對我這么好,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個晚上你是怎么在床上欺負我的?你敢不敢摸著良心告訴我,我當時在你眼里是什么?就是有錢人不要了的母狗吧? 第二天我在你家等了你一天,我坐在沙發上,太陽從我的左邊轉到我的右邊,最后天都黑了也沒見你的影子, 你為什么不回來呢?怕看到我對吧?看到我就讓你想起自己有多饑不擇食,這么一個灰溜溜的女人你也能玩一個晚上? 你說你對我好,周榮,你是不是忘記了些什么? 那之后一年你都沒來找過我,我到現在都沒想通,你后來干嘛找我?是不是想起一年前玩我玩得還挺舒服?像個破布娃娃一樣不會反抗?我當時在發燒,38.5 攝氏度啊周醫生!你還想著脫我衣服!在我耳邊說這一年你睡了多少女人!還有臉問我有沒有傷害到我!你說呢?你說有沒有傷害到我?” 女人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男人的臉在她眼前變成一團洇濕的色塊,她狠狠擦一把眼淚,匆匆看一眼后排的孩子,他歪著頭睡得很熟,不知道mama在哭。 她用手背把臉上的淚抹干凈,腫著眼睛別開臉,再不看身邊的男人,沉默了好久才繼續說道: “我兒子不姓周,也不隨父姓,隨我姓,姓趙,還有,時予也不是陳鋒說的那個意思,你們男人還真會一廂情愿,表達愛意?你有愛嗎周榮? 你是不是以為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隨便說一句俗透了的情話就能把我迷得找不著北?你回老家找我也不是因為愛吧?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生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么?現在看明白了嗎?你看他像你嗎?看明白了就趁早滾回上海去,隨便你睡十個還是二十個女人,娶白富美還是黑富美,總之別讓我再看到你!” 她越說眼淚越洶涌,男人也越沉默,每個字都像竹簽扎在指甲蓋里的酷刑一樣扎在他心里,痛不欲生,又罪有應得。 他這棵奇怪的大樹,原本是一半枝繁葉茂,一半片葉不生, 可現在不一樣啦,他想指給她看,那些片葉不生的地方長了好多小嫩芽,是她播的種,也是她澆的水,長得多好啊,他想問她開不開心,他還想跟她撒潑耍賴,讓她再多給他澆澆水施施肥,讓他心里最貧瘠的地方也能綠樹成蔭。 可她連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任他枝葉凋零,任他漂泊余生。 車子開到了目的地,是她破敗窄小的所謂的家,她寧愿帶著孩子寄居在這里,都不愿意在他那個精心布置過的大平層里多停留一晚,他把客房布置成了一個簡單的兒童房,他不知道她兒子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所以就先買了張書桌和小床,買了幾個現在小孩兒們喜歡的卡通人物放在床頭,本來想第二天帶她看看的,可誰能想到天還沒亮她就飛走了。 女人甩開副駕駛的車門沖到后排,抱起兒子就往樓上奔,男人沉默地低著頭跟在后面,手里還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附近樓里閑來無事坐在陽臺上抽煙吹風的幾個男人嬉笑著議論:“這誰家呀這是?兩口子雞飛狗跳的,都這把年紀了吵啥呀,還能離咋滴?” 沒人會把這對中年男女和愛情聯系在一起,他們沒那個氣質,這一男一女從穿衣打扮到行為舉止都相當老派,尤其是跟在后面那男的,黑衣黑褲,腰板兒挺得筆直,寸頭,面容冷峻,老婆在前面哭得像個淚人兒,他在后面低著頭板著臉,嘴比那鋼筋混凝土還硬,一句“我愛你”就是帶到墳墓里去也不愿意說給愛人聽, 呵,一看就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家教嚴苛,父母冷酷,從不對孩子表達愛意,也從不教孩子什么是愛, 愛能干嘛?愛能當飯吃?沒錯,愛這個東西,對崇尚苦難精神的中國人而言既多余又可恥,而對一個生長于貧困落后山區的男人而言,愛簡直就是廢物中的廢物,但凡愛能換他高中一個月的飯費,他都不至于覺得愛那么沒用, 后來他長大了,擁有和大部分男人一樣的生物本能:喜歡瓜子臉狐貍眼,大長腿和豐滿的胸脯,他有過不少這樣的女朋友,她們滿足了他從青春期開始就被壓抑的旺盛的虛榮心和性欲, 但很快他就膩了,他困惑了好一陣子才找到答案:這些女人還不夠優秀, 所以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選擇了一個同時兼備上述條件外加優秀履歷的白富美,很好,他很滿意,就是不大喜歡她父母那盛氣凌人的態度,也不大喜歡跟她zuoai,與其跟她翻云覆雨不死不休,他更愿意把她帶出去享受眾人艷羨的目光, 可后來他還是離婚了,被戴了綠帽子,哪個男人能好受?他確實難受了好一陣子,酗酒縱欲,可是越放縱他就越厭惡自己,所以他徹底禁欲了。 他是個很能控制自己的人,再加上工作繁忙,又長得銳利冷峻,他成了院里年輕人口中的“禁欲系男神”,現在想想就好笑,他可不會告訴那些無聊的人他做了一個怎樣下流的春夢,對象還是一個臨時塞給他的女病人, 他想不通那個夢的成因,他崇尚科學,深信所有病癥都有病因,但他找不到那個夢的成因, 關鍵是那女的……他當時在手術室里看著她做的zigong手術,怎么說呢,一塌糊涂,主刀醫生是個老專家,當時嚷嚷著要報警的就是他,可最后聽到她老公的名號也只好悻悻然作罷。 切,有錢人的女人那么好當嗎?反正他當時站在手術臺旁邊就是這么想的, 她從指甲蓋到頭發絲都是精心養護過的,三十歲的人了,脖子上一根頸紋都沒有,皮膚白得發光,就是五官太寡淡了,臉型骨相都不優越,只能說氣質不錯,胸也可以,但她這賣相擔不起富太太的身份,所以得忍受別的女人不能忍受的事情?哼,管她呢! 他當時只覺得肚子餓,也有些煩,這一臺手術是臨時加進來的,意味著下了這臺手術他得立馬準備下一臺手術,中間只能吃塊巧克力補充體力, 可他還是站著看完了她的全程,誰讓他是個盡職盡責的醫生呢? 關于她的所有思緒都被這一天的繁忙混亂掩蓋過去了,可當天晚上他就在酒精的迷幻中想起了她是誰:一個深更半夜在火車上哭哭啼啼的丑丫頭 這是個謎, 后來他問她疼不疼,多管閑事地把她約到那個三不管地帶的廉價賓館里,啥都沒做又千里迢迢地把她送回家,在她家睡了一晚竟然還是啥都沒做,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他圖啥? 這些都是謎。 他以一個醫生敏銳的直覺判斷出這是病,得治,憑他以往的經驗,應該是美女睡多了想換換口味,或者是禁欲太久了饑不擇食,本著實踐出真知的原則,他把她帶回了家,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性欲下玩弄她,又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讓她自己識趣點滾蛋, 按理說病該好了,可他沒好,他病得更嚴重了, 他竟然想在回家的時候看到她拖著摔壞的腿出來迎接他,幫他摘掉圍巾,替他掛好衣服,他想和她一起吃晚飯,聊天,一起洗澡,再酣暢淋漓地做一晚上,反正她腿壞了,能跑到哪里去?她這輩子都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她還是跑了,抱著他的貓,兩條小短腿一瘸一拐的,跑得無影無蹤。 “我愛上她了,一個不怎么樣的二手貨,真他媽的完蛋!” 他給自己確診了這一絕癥,就在當天夜里回到空無一人(且空無一貓)的家里時。 他對她的愛始于這個夜晚, 她對他的恨也始于這個夜晚, 這場錯位的悲劇早在他們第一次交頸纏綿的那個夜晚就注定了, 之后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兩個越愛越逃離的人在互相傷害,他們越愛越深,越深越要把對方的心撕爛,看到對方和自己一樣鮮血淋漓才覺得痛快。 第36章 糖果 趙小柔抱著兒子在夜色中狂奔,她感到絕望, 跟在她身后的人,那張臉,那個身影,那說話的聲音和語氣,所有關于他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強烈的恨意,只可惜恨不是愛的反義詞,恨就是愛,恨意越洶涌,愛意就越強烈。 她靈活地穿梭在這個骯臟破敗的居民區,狹窄的道路堆滿垃圾,惡臭熏天,這個破爛的地方和她一樣不堪,水泥地上有一個坑,平時她拉著兒子的小手經過這里的時候都要稍作停留,因為孩子每次都要躍過那個坑才肯回家,而她每次都會笑著鼓掌,和孩子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完成這一小小的儀式, 可她今天連一個三歲孩子都不如,她被這個巴掌大的坑絆倒了,膝蓋結結實實砸在水泥地上,往前蹭了半米,被男人從身后撈起來的時候還死死抱著熟睡的孩子,把他舉得高高的,不讓他傷著分毫。 她太愛這個孩子了,她真的很喜歡孩子,看到孩子她就高興,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拿掉了和駱平年的兩個孩子,第一個是他們結婚差不多兩年的時候,第二個是他們離婚以后,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和駱平年長著五分或六分相似的臉,有著和他一樣狠戾暴虐的性情,她就覺得惡心,那感覺就好像有一只手伸進她的肚子里,把她的五臟六腑都攪了個稀巴爛。 “小柔,我的寶貝,你去哪里?好久才回來,我等你一晚上?!?/br> 這句話是駱平年說的,慢悠悠的悅耳的聲音,帶一點點粵語口音,斯斯文文的,旁人聽了會覺得這是一個相當溫柔但普通話不是那么標準的廣東人,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普通話有多標準,他甚至會說上海話,他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放任自己的口音, 那一年趙小柔二十七歲,現在她快三十七歲了,十年的時光都不能讓她忘記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有多絕望呢?這么說吧,她用指紋解鎖后進門的那一刻就已經跨入了深淵,從此以后到和駱平年離婚,她都沒能踏出這個深淵。 那是她住的浦東別墅,其實駱平年不太喜歡回這里,離市區太遠不方便,所以她才喜歡躲在這里,駱平年對此的態度多半是笑笑,聽之任之,他只有在想“愛”她的時候才會回來,或者派人去接她。 客廳漆黑一片,她的心已經涼了半截, 她看到駱平年的鞋在玄關,鞋尖對得分毫不差,但沒有放進鞋柜里。 駱平年有病態的強迫癥和潔癖,所以他會把鞋放得像商場里的樣鞋一樣整齊,但他絕不會用自己的手去碰鞋柜,一般是梁阿姨幫他放鞋,但現在看來,梁阿姨不在, 最后一絲獲救的希望也沒有了。 “我……去國金逛逛,頭發要做了?!?/br> 走出漫長的玄關,走到客廳,巨大的客廳只有電視屏幕亮著,慘白的屏幕映照著沙發上男人本就蒼白的臉和彎彎的狐貍眼,陰森詭譎得不像人類, 其實他本來就不是人類,只是此刻那張漂亮陰柔的人皮面具已經搖搖欲墜了,他在她面前總會摘下人類的面具,他的存在讓趙小柔意識到惡魔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天生的。 她拼命保持冷靜,邊笑著解釋邊把皮包放在客廳的大理石餐桌上,離駱平年很遠,包里的東西決不能讓他看到。 可駱平年看都沒看那個小小的皮包,他一直在看趙小柔的臉,笑意盈盈的,像世界上最溫柔的丈夫,“哦?做頭發?俾我睇下(讓我看看),” 他寵溺地向她伸出手,示意她過去,趙小柔想跑,可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動不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到了駱平年面前, 他冰冷得像爬行動物一樣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腕,仰著脖子用欣賞的目光瞧瞧她凌亂的頭發,“哦,又靚佐喔(又漂亮了)!”說完綻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其實……最后也沒做成,認識的發型師不在,就隨便逛了逛,就回來了?!?/br> 趙小柔也笑一下,可她想這個笑一定比哭還凄涼,因為駱平年的胳膊攬住了她的腰,像蛇纏住獵物那樣越纏越緊, 他把臉貼在她的小腹,細細地嗅一下,“黎野咯?”說著用關切的眼神仰望她的臉,看到她迷茫的表情后笑一下,用普通話再說一遍:“來例假了?” 趙小柔俯視著他的臉,做最后的掙扎:“是,來例假了?!?/br> 他愉快地眨眨眼睛,用天真的眼神看著她說:“這個月好早喔!” “是,好早?!彼珠_慘白的嘴笑笑表示同意。 “第二個啦,寶貝,” 駱平年笑得比剛才更開心,抿著殷紅的嘴唇,狐貍眼彎彎的, “這是今晚第二個謊言,下一個問題不可以再騙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