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19節
“謝啥?!敝軜s也累得夠嗆,不管臟不臟的,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頭抵著墻,仰望滿天星辰。 “怎么不謝呢?”李鑫咧著嘴苦笑,“今天要真出事兒了,你嫂子鐵定得跟我離婚?!?/br> “別胡說八道,女兒都這么大了,這點事都經不起?”周榮覺得李鑫也太夸張了,醫療事故確實是大事兒,但再怎么說夫妻也該共患難啊,否則怎么叫夫妻呢? 李鑫無奈地搖搖頭,“你嫂子啊都不知道跟我鬧過幾回分手了,我讀博士那會兒她急著要買房,我都還沒開始掙錢呢,背貸款不作死嗎?就想著跟她商量一下過幾年再買,那時候就吵啊,說要跟她的富二代前男友復合什么的,” 他說著抹一把臉,長長地嘆一口氣,“現在女人多現實啊,一步一步算得清清楚楚?!?/br> 周榮沒搭腔,他確實沒經歷過李鑫說的這些,也不好隨意評判什么,兩人就這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李鑫先開口:“那小姑娘挺好?!?/br> 白天還沒出情況的時候李鑫回了辦公室一趟,碰巧看到姓趙的小姑娘給周榮送花,還說了那么一句話,“陪你走過的路,對錯我都開心?!焙?,要是自家媳婦兒能跟他說這么一句話,就是死了也值了??! 周榮還是沒搭腔,他當然知道李鑫說的是誰,今天太忙了,他根本沒時間想這件事,現在腦子還木木的,感覺下午發生的一切都不真實, 她是笑著跟他說話的,但眼圈早就紅了,鼻尖也紅紅的,清澈濕潤的眼睛里滿是悲戚,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 她甚至讓他安心,讓他知道她沒有任何僭越的想法,她心甘情愿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李鑫見周榮沒反應,扭頭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嘆一口氣, 人啊就是這樣,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不過也能理解,天之驕子嘛,有本事是真的有本事,傲也是真的傲,人又長得高大帥氣,離婚以后風流了好一陣子,又突然像個苦行僧似的不近女色,奔四的人了還自己一個人晃蕩,這種男人的想法誰知道呢?估計一輩子不結婚都有可能。 “不是挺好,”李鑫正琢磨著周榮的想法,就聽到周榮冷不丁地開口,“是好?!?/br> 要是今天出事兒的是他周榮,或者哪一天他因為醫療事故賠得傾家蕩產甚至判刑呢?趙小柔那蠢女人會怎么樣呢? 他想起昨天在海邊時她沉靜的眼睛, 她真的很奇怪,大部分時間都膽小得要死,連扔個死人的骨灰都膽戰心驚的,大部分時間也笨得要死,跟她交流是真的吃力,但在某些時刻她又是那樣通透,單憑直覺就知道信是他寫的,又是那樣勇敢,知道那封信意味著什么也堅定不移地來找他,和他在一起,不顧一切地抱緊他,男人都向往霸王別姬的故事,她就是他的虞姬,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會做和虞姬一樣的事, 但他還是把她弄丟了。 弄丟了再找回來不就得了?她本來就是他的,能跑到哪兒去?他腦中浮現一幅景象:她懷里抱著一個胖嘟嘟的小孩,男孩女孩看不出來,張著嘴哇哇大哭,她手忙腳亂地拍著孩子的后背,邊拍邊搖,嘴里還輕輕哼著兒歌,海藻般的長發隨意挽起,幾縷碎發垂落在臉頰,白皙的臉蛋泛著紅暈,露出小虎牙憨憨地對著他笑…… 哼,想得還挺美啊周榮,他看著夜空中明亮的星辰,心里的陰霾逐漸散去…… 凌晨一點,夜幕低垂,浦東國際機場也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散的旅客睡眼惺忪地套著頸枕靠在登機口的椅子上閉目養神,常年出差的商務人士甚至全副武裝地戴著耳塞,眼罩和腰托,生怕照顧不好自己的身體,垮在路上。 可趙小柔沒這么周全的準備,她的行李托運了,這會兒只挎著一個小小的黑色皮包,里面是身份證和機票,她趴在欄桿上,面前是機場巨大的落地窗,可她沒有心情欣賞棲息在停機坪上的飛機,她皺著眉頭盯著手機,到達成都雙流國際機場大概是凌晨五點左右,這個時間有些尷尬,因為她發現攜程 app 上沒有直達她最終目的地的機票,她也不想在成都做無意義的停留,于是她決定打電話給航空公司, “喂您好,請問有今天早上從成都飛稻城的機票嗎?單程,謝謝?!?/br> 第18章 上海貴客 “這些錢都是給我們蓋教學樓的?” 男人是藏民,黝黑粗糙的臉頰因為緊張和羞怯而泛紅,腦門兒上都是汗,說普通話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難了,他為了招待對面這位高高在上的“貴客”穿了唯一的一套西裝,奈何這西裝也并不合身,料子低廉,皺皺巴巴的,袖子和下擺太短,袖口都磨破了, 他沒什么文化,但也體會到“捉襟見肘”的含義。 而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自始至終戴著墨鏡捂著口鼻,眉頭緊皺,臉上是遮都遮不住的嫌棄,聽到他的問題也不回答,只是微微點頭表示肯定。 穆妍也不想表現得這么陰陽怪氣,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第一百次后悔來這個鬼地方,此時此刻她本應在美國田納西州的某個鄉間別墅里喝著冰茶聽著鄉村音樂的,可誰能想到這輩子第一次長反骨就給自己找了這么大個麻煩呢? 一周前她和母親大吵一架,理由說出來都讓人笑掉大牙,去美國的飛機延誤了,母親一遍遍尋機場工作人員的麻煩,大呼小叫的整個候機大廳的人都往她們這兒看, 穆妍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觀母親氣急敗壞的模樣,機場沒人知道她父親是落馬官員,但母親總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錯覺,奈何她越是急于找回尊嚴就越像跳梁小丑,四周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母親只顧哇啦哇啦叫,穆妍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這女的有病吧,叫什么叫啊,吵得要死!” “是啊,以為自己誰啊,飛機延誤么總歸等嘍,本來不煩的都被她叫煩了!” “唉!丟人丟到國外去嘍!人家還以為中國人都這素質呢!” …… 最后終于有人大吼一聲閉嘴,母親瞬間噤聲,陰著臉不敢言語,可又覺得不甘心,眼睛轉了一圈兒,最終落在穆妍身上, “腿放下!要說幾次???一點教養都沒有!和你爸那群窮親戚一模一樣!” “嫌我爸家窮還嫁給他?問我爸討鈔票的時候怎么不嫌他家窮了?” 穆妍不僅沒把腿放下,還雙手抱胸,仰著脖子一臉鄙夷地掃視母親的臉,看著母親又驚又怒的樣子,她有種暢快淋漓的發泄感。 她早就受夠了母親祥林嫂一樣的抱怨,更何況她們是在逃難,平日里父親對母親都是能忍則忍,搞得她一把年紀還以為自己是小公主呢,穆妍可沒那么好的耐心慣她毛病。 “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母親的怒吼一聲比一聲響,再一次吸引了人群的目光, “潑婦?!蹦洛吐暳R一句,拿著自己的行李起身就走。 她快步向前,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停下來喘一口氣,奢侈品免稅店的店員百無聊賴地拄著下巴掃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那幾年代購盛行,國內免稅店都沒了生意。 穆妍滿腔怒火也平息下來,靠在柱子上呆呆地看著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旅客,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她沒有,養尊處優慣了的富家女都沒怎么上過班,更體會不到所謂的人生意義,除了買買買,玩玩玩,她甚至都沒什么愛好,也沒有發自內心想做的事情, 唉……去了田納西州以后的生活也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乏味啊,日常社交就是和一群比她母親還要裝腔作勢的女人喝下午茶,幾個年過半百的中國婦女,早年間誰沒唱過《咱們工人有力量》?到老了卻偏要像白人富太太那樣氣若游絲地捏著嗓子說話,一桌中國人說中國話還要時不時蹦兩句英文出來……無聊啊,無聊透頂,她突然覺得累,便干脆彎腰蹲在地上。 要不是那姓周的狗東西恩將仇報咬他們家一口,她現在至于這么狼狽嗎?跟老媽因為一趟飛機延誤吵得不可開交,穿著過時了幾百年的香奈兒上衣和普拉達板鞋像個乞丐似的蹲在地上發呆,奢侈品這東西,過時了比垃圾都不如! 該死的畜生,為了個二手女人搞得她穆妍顛沛流離!那女人幾歲了來著?三十三四歲了吧,姿色也不怎么樣,前幾年看著還行,但自從和駱平年離婚以后可真是老了不止一星半點,孩子也生不了,姓周的圖啥? 不過該說不說那女人還挺會勾男人,聽說駱平年爬都要爬到她身邊才肯咽氣。 話說這對狗男女現在怎么樣了?反正姓周的說不會娶她,那就是軋姘頭嘍?冊那,兩個人一把年紀了還真是會玩! 看著吧,等過兩年那女人真的老成老菜皮了,她倒要看看姓周的會不會后悔,后悔當初腦子一熱英雄救美!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匿名信不匿名,這道理姓周的不會不懂。 她這樣惡毒地想著,看到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寬大的羊皮藏袍,袖口鑲一圈羊毛,左邊袖子脫下來系在腰間,露出色彩艷麗的綢緞內衫,戴著繁復精美的綠松石耳飾,脖子上腰上嘀里嘟嚕地串著蜜蠟和紅珊瑚。 但華美的藏族服飾也難以掩蓋她的美麗,挺翹的鼻梁,纖長的睫毛,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連黝黑的皮膚和高原紅這種城里女人最痛恨的顏值短板在她臉上也只是平添了幾分質樸和野性的魅力, 她懷里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身邊還跟著一個五六歲的黑皮野小子,為了不讓他到處搗蛋,這年輕的母親只能用雙腿夾著他,但黑鐵蛋一樣壯實的小男孩哪是她能控制住的?沒一會兒就掙脫了她的束縛,徑直朝著穆妍沖過來, 穆妍也不躲,就這么直直看著他跑過來,學著她的樣子蹲在地上,像看動物園里的猩猩似的對著她左瞧右瞧,看了一會兒按耐不住,伸手就要往她頭發上摸,穆妍正愁火氣沒地方撒呢,一把就將這賤兮兮的臭小子狠狠推到了地上,痛得他嚎啕大哭。 這時候那年輕的藏民母親抱著孩子沖過來,穆妍正準備跟她開戰,卻只看到她彎著腰對自己連連鞠躬,嘴里說著蹩腳到完全聽不懂的普通話,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對不起,像小母牛一樣溫馴的眼睛里滿含歉意。 這下子倒給穆妍整不會了,重拳打在棉花上,心里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于是站起來惡狠狠地瞪她一眼,“管不住就別生!” 女人一怔,靦腆的笑容僵在臉上,可過一會兒又笑了,仰頭盯著穆妍看了一會兒,用手在自己臉上比劃一下,慢吞吞地用普通話說:“扎西德勒,美麗的姑娘?!?/br> 穆妍僵在原地,她很少感到羞愧,但此時她羞愧得滿臉通紅,站在那兒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嘀咕了句謝謝,過了兩秒,又用更小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 話音剛落女人懷里的孩子又開始哇哇大哭,穆妍注意到她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小片,而她自己明顯也注意到了,局促不安地抬頭看穆妍一眼就別過身去,焦急地東張西望, “要喂奶嗎?”穆妍小聲問她,她茫然地看著穆妍,應該是沒聽明白, “要,喂,奶,嗎”穆妍一字一頓地邊說邊在自己胸前比劃,這回她聽懂了,默默地點點頭。 “來,這里?!蹦洛训厣系哪泻⒕酒饋?,另一只手抓著女人的手臂,把她們帶到機場衛生間旁邊的母嬰室里,鎖上門,自己叉著腰像保安似的擋在門口,自信滿滿地對著女人笑,“喂吧!” … 那天晚上穆妍還是和母親碰了頭,航空公司把飛機延誤的旅客安排進了機場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穆妍和母親住一間標間。 “你好不要看手機了伐?幾點鐘了?不睡覺了?” 母親終于找到了和女兒說話的理由,可一開口還是訓誡的語氣, “你睡你的,我又沒把你眼睛扒開來?!?/br> 穆妍連看都不看母親一眼,低著頭專心致志研究怎么買機票, 今天陪那個藏族女人喂好奶出來,穆妍隨口問了一句她們要去哪里,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好從袍子里掏出機票給她看,從上海去稻城,在成都中轉。 上海和成都她都熟悉,父親就是成都農村長大的,但稻城是什么鬼地方?聽都沒聽過! 一開始她也就是閑著無聊隨便查查,可查著查著一則公益宣傳片吸引了她的注意:甘孜藏族自治州希望小學建設,還有當地醫院建設, 宣傳片里的姑娘都可好看了,和那個藏民母親一樣純凈而質樸,小屁孩兒們黑乎乎的,大大的眼睛寫滿歡樂和童真,小伙子也挺精神,但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笑得比太陽都燦爛,也不知道這么窮有啥可開心的。 “怎么跟mama說話的?你燈開這么亮誰睡得著?mama失眠你不曉得嗎?我現在真是看到你就來氣!” 矯情,真是矯情,又是嫌床硬又是嫌地臟,張口閉口失眠啊神經衰弱的,想想獨自帶兩個孩子在大城市四處碰壁的藏族女人,她是那么祥和安寧,而身邊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生受盡命運眷顧的女人卻怨氣沖天,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一個公道似的!真是一分鐘都不想跟她多待! 還有那姓周的狗男人,張口閉口仁義道德,還問她知道錯了沒有!搞得好像他寫那封信真是為了公道人心似的! 她穆妍是真小人,那他周榮就是偽君子! 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審判別人誰不會???可有幾個人能拿出真金白銀實實在在做好事? 她倒要看看那些窮得叮當響的人會不會因為她是罪人之女就不要她的錢,她倒要看看他們會不會將她奉如神明感恩戴德! “別來氣了,明天我就去甘孜,你自己去美國吧,安安靜靜的沒人煩你?!?/br> 后來母親的哭喊怒罵全被她當做背景音給忽略了,卻忘記了母親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菩薩不是誰都當得了的。 穆妍如愿來到甘孜藏族自治州一個貧困閉塞的縣里,而早在抵達稻城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后悔了。 強烈的高原反應差點要了她的命,這還不算什么,從稻城到縣里的這段車程她甚至不敢開窗,空氣中牛糞馬尿的sao味兒險些熏得她嘔在座位上,來接她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除了長得不賴,和白癡沒什么區別,水啊吃的啊啥都不帶,拎了個氧氣瓶就來了,他那輛被泥水糊得連顏色都辨認不出的五菱貨車再多坐一個人都得散架,一路哀嚎著載著他們來到目的地, 她下車就吐在了年輕人身上。 “這里很好看?!蹦贻p人一點都不生氣,一邊好脾氣地笑著把被她弄臟的黑色短袖 t 恤脫下來,一邊用還算標準的普通話跟她聊天。 “好看個屁!你們校長人呢?怎么到現在還不來?” 穆妍胃里的東西都吐干凈了,能開口說話的一瞬間就先劈頭蓋臉罵了年輕人一頓,她可是帶著票子來的!車里連包紙巾都不給她準備? 也許是她語速太快了,對方理解起來有些困難吧,那男孩自始至終只會紅著臉傻笑,窘迫地撓撓頭。 她無語地翻個白眼,環顧一圈面前高聳綿延的山峰, 今天是陰天,天空灰蒙蒙的,山頂被白色霧氣環繞,茂密的黑色森林有如神秘莫測的仙境,而一座偏僻孤寂的小縣城就匍匐在山腳下,仿佛與世隔絕已有千年。 說實話要不是想到未來幾天甚至十幾天的時間都要被困在這閉塞得連手機信號都找不到的鬼地方,穆妍覺得偶爾來這里散散心,拿出畫紙寫寫生,或者用單反記錄一下川西壯闊的自然風光也是不錯的。 當然了,得找個好點的導游。 “校長來了!”年輕人看到校長比穆妍還要開心,興高采烈地指給她看。 穆妍透過墨鏡看到一個穿西裝的高胖男人朝她奔來,皮膚黑黢黢的很是嚇人,她下意識后退一步,可還是被人家熱情似火地握住了手,與此同時襲來的還有濃到窒息的羊rou膻味以及嗆鼻子的煙草味。 她很嫌棄,也很緊張,殊不知這位人高馬大的壯漢比她還要緊張, 他五十年生命里見過的上海貴客加起來還沒這兩個月多,學校里先是來了一個姓趙的小老師,不僅教娃娃們說普通話,教他們寫字,還帶著他們唱歌畫畫,他感恩地想這是菩薩的無量福祉,誰知如今又來了一個財源母,張口就要給娃娃們再蓋一棟教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