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辛渺恐怕是現場唯一一個還能保持平常心的人了,她對姜朝沒有什么情懷,也沒有濾鏡,只覺得身在一段已經反復做過閱讀理解的歷史當中,末代王朝,真是處處都熟悉。 楚留香抵達洛陽之后,便悄無聲息地控制了無花的妻子,也就是司徒靜。 他身上還有來自水母陰姬的一份不得不做的委托。 “什么?!水母陰姬有個女兒?” 好大一個八卦,陸小鳳倒吸一口涼氣,不敢說,真不敢說,水母陰姬和神水宮有多可怕,他是知道的。 但是越禁忌,越讓人覺得刺激,尤其是這種驚天大八卦,正好用來中和一下剛才聽見的沉重事實。 原來神水宮宮主水母陰姬雖然面貌偉岸如同男子,但事實上她是個女人,而且她當年和一個叫做雄娘子的采花賊生下了一個女兒,正是司徒靜。 這件事是個藏得很深的秘密,連司徒靜本人都不知道,甚至由于水母陰姬諱莫如深的態度,她甚至誤以為水母陰姬是她的殺母仇人,總之是一場人倫慘劇。 而無花則是那個將人倫慘劇催發的人,他當初作為高僧被邀請到神水宮,誰知道是引狼入室,他受母命,迷惑了司徒靜,偷了天一神水。 司徒靜長期與世隔絕,這樣一個入世未深的女孩子,被無花所蒙騙拐跑,楚留香還說找到她的時候她的確是已經身懷有孕。 簡直是造孽。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真正的敵人露出了真容,然而最艱難的部分還在后面。 包拯在得知噩耗之后,雖然也是如遭雷擊,但情勢如此危急,他沒有時間痛惜天命的不公,而是連夜加急派人調查西域聯軍與北戎,可笑的是邊城對此毫無察覺,反倒是來往商隊聞到了蛛絲馬跡。 幾日之后,包拯穿上朝服,手持一疊厚厚的奏章,直上光陽殿,怒指皇帝荒廢朝政,閹黨亂國,國朝岌岌可危,卻連奏章都擺不上皇帝的案頭,如此粉飾太平,國將亡矣! 他雖然獨身前往,卻并不是真的一個人,逼得皇帝不敢面對反而避走后門轟動朝野之后,將包拯革職下獄的圣旨與朝中大臣的聯名上書在同一天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仿佛全天下的大儒文人和學生們都在今天走上了街頭,不光是洛陽,連京城乃至江南都陸續有文人生員堵在官府門口,要求殺閹黨放包公。 包拯的確在牢獄中待了兩天,但外面聲勢浩大,亡國的憂憤和對國朝皇帝閹黨后戚的不滿激憤爆發出了相當可怕的力量,閹黨和后戚恨他恨得牙癢癢,但到底還是只能服了軟。 包拯再出來的時候,義正言辭道:“我如今是白身!這便去云州城打仗去!” 朝中已經因為西域聯軍以及北戎兩大敵而沸反盈天,誰不害怕?就算是楊家,也不由得因此而悚然,不得已罷黜了兩個楊家派系的邊境官員。 刀兵殺到臉上,便不由得叫人懷念起往日廣燕王赫赫威名,若是幾十年前,不要說西域,就算是北戎霸主,聽到廣燕王闕金衛的名諱也要如臨大敵退避三舍。 可是如今國朝,哪里還能再來一個天降奇兵,或者天生的將才呢! 第200章 皇帝已經被罵怕了,他本身就是個比起面對,更愿意逃避的性格,情勢危急如此,他也只感借口為太后傷懷,不肯出面,聽聞是躲在宮里喝得酩酊大醉,發酒瘋時都喊著‘救命’‘不要殺我’之類的話,簡直丟人到了極點。 如今閹黨大權在握,尤其是太后之前的總管王公公,如今被稱為千歲,不僅代皇帝批奏章,還傳言說連皇帝的玉璽都在他手里去了。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他也抖不出什么威風,反而一反先前與楊家抱團的態度,閹黨和外戚的聯盟自然地瓦解了,實在是外敵虎視眈眈,容不得他們不清醒了。 楊家勢大,楊氏子侄以及其余黨羽,都各有恩蔭,然而如今背靠大樹也不好乘涼了,在逼人的聲勢下,派駐云州城的楊氏官員被革職流放,此刻撞上來的,若有什么欺男霸女為禍鄉里的官司,也都一并鐵面無私按律處理,東西廠不是吃素的,楊家的罪行案卷聽聞已經擺不下一個案頭,要用框子來裝。 所以楊國公與閹黨角力之下,大多數事情反而能順利的辦下去了。 譬如如今北戎西域兩邊邊境,朝廷緊急調令軍隊軍官加強防護以隨時對應戰斗。 安樂公主就舉薦了數位將領:“都是當年隨我父親征戰的舊人,若他還在,也會舉薦這些人?!?/br> 真是解了朝廷如今的燃眉之急了,這些將領都是飽經沙場風霜的老將,素質過硬,和北戎人打仗也都是經驗豐富,毫無疑問,他們也是日日枕戈待旦等著這一天。 朝廷的調令下來時,這些須發斑白的老將都紅了眼。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安樂公主一時之間忽然有了存在感,但人們隨之聯想起來的還有闕金衛,傳說中戰無不勝,踏碎北戎草原的神兵天將—— 然而這對她而言并不是好事,皇帝對她的態度越發的冷淡,甚至稱得上厭惡了。 顯然是因為安樂公主的存在會提醒他,他這個皇位是怎么來的,如今朝夕之間不得安穩,便失去了先前的從容,越發的介懷起廣燕王的血脈,如今朝野大亂,他作為皇帝卻什么都做不了,一種焦慮的不安全感讓他失去了往日的風度。 偶然一次在行宮內撞見,皇帝甚至當眾呵斥安樂公主不守婦道,沒有照顧好丈夫,卻不避諱隨侍御前的起居郎李文芳。 對此,安樂公主只是默默忍受,反而襯得皇帝氣量狹小,心思昭然可見。 然而從古至今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說法,于是皇帝的所作所為雖然招致了一些非議,但也沒有人多說什么。 然而皇帝的喜怒無常卻越發的過分,宮女不過是梳頭時弄疼了他,皇帝就當即暴怒,拿起花瓶來砸得宮女頭破血流,可是他將人打了之后,卻將自己嚇住了,很不體面的披頭散發逃出殿內。 一個暴虐無常,膽小如鼠,懦弱丑陋的人竟然高坐龍椅,掌握著這個國家的興衰—— 人們本來就對這個皇帝失去了信心,如今這樣的傳聞更是雪上加霜,連民間都流傳著取笑皇帝的童謠,百姓更是恨不得快點來個什么人,搶了這皇帝的龍椅算了! 而皇帝如今敏感得過分,越是覺得坐不穩位置,就越是如驚弓之鳥一般,他顯然是感受到了朝臣的態度和宦官對他的敷衍架空,雖然民間的消息很少能得到他的關注,但是他還是知道了如今百姓的熱烈期盼,盼著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把這個德不配位之人趕下龍椅??! 皇帝在內宮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連宮人都不敢進去收拾被砸毀的宮殿。 但這件事顯然讓他陷入了一種新的恐慌,皇帝很急切地要改變這種情況,甚至主動要求宦官將奏折上給他批閱,然而隨后,他就自得地下了一道諭旨。 他要當眾處死亂國妖妃,也就是圣仙夫人,以正視聽,還天下公道。 皇帝在諭旨中列舉數道罪名,比如圣仙夫人禍國殃民,亂政惑主,然后又列舉圣仙夫人對太后不敬導致太后暴死,恃寵而驕橫行宮內等等林林總總的罪行,總之是把一切能推到她頭上的都推了,恐怕百姓一看,原來朝廷和皇帝的一切錯誤都是由這個女子引發的,那么皇帝將她賜死,那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情況都要變好了吧? 但恐怕天下人沒幾個是傻子,難道看不出皇帝只是給自己尋找了一個替罪羊嗎? 古來褒姒楊妃禍國之論,如今落在圣仙夫人身上,實在是不那么令人服眾,一來這女子本身就是罪犯,是皇帝金口玉言將她從牢獄中釋放又令她御前獻舞,二來她頂多算是一個邪,教用以傳播聲名蠱惑人心的道具,既無外戚,也無政治野心,要說她亂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下的諭旨只是再一次將他的輕薄懦弱毫無擔當展現給了天下人,江南知府,名動天下的大儒蘇大人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竟然悲憤之下投水自盡,顯然,他是對這個皇帝徹底失望透頂。 藤頗塔吉被下獄之后,第三日就要應天門下當眾處死,以平息民眾和老天的怒火,皇帝期盼著這會是一場盛大的表演,非常迫切的需要用她的慘死來給一切指責畫上句話。 辛渺對這一切都感到無比的荒謬:“讓女子為他的荒唐和不作為頂罪,死了一個圣仙夫人,他的皇位就穩了嗎?!” 有些時候真是必須要身處其中才會切身感受到的怪誕可笑,所謂末代王朝,什么仁義禮智信都天崩地裂,真是怪事頻出。 處死圣仙夫人的這一天,辛渺直接從客棧消失了。 陸小鳳一陣大呼小叫:“不得了,她指定要去劫法場,我就知道她不會坐視不理?!?/br> 朋友們對此反應不一,展昭更驚愕,也許是因為辛渺素來低調,也不見得多么熱衷于旗幟分明地要‘謀反’,先前主導妖禍都算是事出有因,但她光天化日之下敢去劫法場,更讓人清晰感受到此人對皇權的蔑視。 這就是她和江湖中人分明不一樣的地方,以武犯禁雖然是常態,但是誰也不會切實的行謀反之事,因為這些江湖中人雖然天生對朝廷反骨,卻也會在無形之中認同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這一套。 她此去劫法場……會真的只是劫法場嗎? 白玉堂低聲嘀咕:“她不會一氣之下把皇帝拉下馬吧?” 誰都不敢說這不可能,包大人急忙說:“你們都快去看看,莫要出什么大事!” 簡直不敢想,皇帝若死了,現在只會更亂,北戎西域一旦得知這個消息,就算是傻子也該曉得趁著這個朝廷大亂的機會發起猛攻! 應天門下,法場已經高高架起,經過先前應天門之亂,此刻可以說是厲兵秣馬,不僅有御林軍重軍把守,還有楊氏所統轄的皇城軍隊,嚴密地在門下鑄成重重防線。 今日不是個好天氣,重重的陰云傾覆在威嚴的行宮之上,冰冷急促的雨水灑落人間,寒風呼嘯而過,只讓人覺得牙關冷戰連連。 但皇帝的表演場下,仍然擠滿了觀眾,這一場對禍國妖姬的處刑,皇帝本人會在應天門上觀看,他要親自到場,看著這個女人性命的終結帶走他的罵名,試圖讓天下人看到他的決心。 可是雨水真是太大了,高臺上堆積的柴薪都已經澆了火油,但在這樣暴雨如注的天氣里,效果恐怕不會太好,皇帝只好臨時更改了處死圣仙夫人的方式,調了一個刀斧手來。 縱然有這樣的大雨,百姓們仍然來了,藤頗塔吉被綁在高臺上,冷雨已經澆透了她的身軀,她看上去鎖鏈加身,不甚美觀,只有狼狽而已,與人們所想象的美艷妖姬大相徑庭。 那個被綁在高臺上等待死亡的圣仙夫人只是一個可憐落魄的女人—— 也許有的人真的想象這個進宮不足月余的女子是個媚上作亂,有著迷惑人心能力的邪,教圣女,是她導致了一切壞事,正如皇帝推給她的罪行,百姓忿忿地想要看到這個禍水慘死,以及她身上一切香艷的傳聞,這樣傳奇的女人,皇帝有意要讓她死得很隆重,那么她死亡的場面也必然是香艷而轟動的。 但是人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妖女,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 她身上沒有錦衣華服,有的只是冰冷的被打濕的鐵索,長發覆蓋在看不清面目的臉上,在雨幕中瑟縮佝僂著,那么這樣一個女人難道不是很常見嗎? 圣仙夫人看上去如此悲慘,她像流離失所的災民,像路邊的乞丐,像如今人們見慣的任何一個被世道壓得喘不過氣的螻蟻。 但偏偏她就不像是個禍國的妖妃。 人群中甚至傳來悲戚的哭聲,人們哭的不是圣仙夫人將死,而是哭皇帝的荒唐,哭將來的戰爭,哭自己也許很快就要流離失所的草芥之命。 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呢?因為那應天門上荒唐的皇帝,還有助紂為虐的朝廷! 哭吧,以后哭的日子還有呢! 哪怕是高高處于樓上,皇帝也因為不同尋常的,不如他設想的群情激奮的場面所不同,他的觀眾們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他有些慌了,也搞不清這到底是為什么,數度站起身來,又焦躁的踱步,挨著時間等待他為圣仙夫人選的吉時。 終于時間到了,宦官捧著香爐來提醒他,皇帝松了一口氣,大袖一揮:“吉時已到,行刑吧!” 第201章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藤頗塔吉的頭顱無力的垂下,任由雨水打濕長發,再順著面頰滴滴答答落下。 她神思混沌,既覺得寒冷痛苦,卻又覺得解脫,腦中不斷閃過以前的回憶畫面,沒有她在江南五陵少年爭纏頭,紙醉金迷萬人追捧的好日子,而是相對更加貧瘠的小時候,她至今仍想著師父。 人這一輩子真的好苦,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矮矮小小的一個,最多只到師父腰間那么大點,然而她更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遺棄,若不是被師父撿拾回去,那她也早沒命了。 所以她總是想著,自己的命其實本來就是早就定好的,她應該在被丟棄時就死掉,白白多活這么多年,真像是多擠出來的,非要她受盡人世間的苦楚才算完。 練舞也是苦,師父其實對她很嚴厲,棍子棒子抽在身上的時候從來不留情,她痛得跪下來求饒,但是仍然被抽得爬起來繼續練習。她師父只有她自己一個弟子,所以被選中進入使團之后,師父還是帶著她一起走了,她是使團里最小的孩子,長途跋涉在大漠中,對她而言簡直像是生死劫。 大漠上有狼,晝夜交替,使團的守衛點燃火把驅逐狼群,她怕得發抖,埋在師父懷里往外看,黑茫茫一片,那些閃動的眼睛讓她做噩夢。 路途的顛簸使她生過大病,甚至差點死掉,也有人提議過把她扔掉,但總之是師父在照顧著她,從疾病的折磨中好轉過來,到了中原之后的日子一下子好起來,藤頗塔吉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樹和水,中原不是黃蒙蒙的一片,巨大的城市中擠滿了人,她看什么都覺得好新鮮,一點也想不到自己剩下的余生都要在這里度過。 王子對她說,要把她帶回故鄉,她不愿意去分辨這話是不是真的,就像中原人說的飛蛾撲火,她一頭就栽進去了。 也許這是個美麗的謊言,也許不是,但是她并不在乎,她所想要的只是一點點希望。 落到這個境地,她的確沒有什么可惜的,但是也許是要死了,所以腦子不受控制,藤頗塔吉還是忍不住想著,王子現在也變成階下囚了,和她好像沒什么分別,所以果然還是不應該相信男人的話。 馬上要結束了,快讓我解脫吧。 她終于是聽見刀斧手步步逼近,走上高臺,皇帝終于下了令了,是嗎? 來吧,別害怕,死了她就自由了,中原人所說的人死后變成鬼,也許她能順著風飄回家。 藤頗塔吉的牙關咯咯作響,可是她仍然溫順地低垂著頭顱一動不動,簡直就像是已經死了。 她看到刀斧手濕透的鞋子進入了她模糊的余光中,可是下一秒,隔著雨幕有模糊的聲音灌進耳中。 那是臺下百姓如潮水般的驚呼,同時,有打雷似的悶響隆隆而來,仿佛云天之上有疾影穿透黑云,如同一道閃電般劈在人間。 雨幕重重,整個洛陽都仿佛被白霧包裹,而遠處的街道上,白馬四蹄如輕,如同踏在云霧上一般,水滴在它身側如同身披千萬條珠鏈,奔涌閃動,幾乎叫人目眩。 它的主人同樣是一身白衣,獸骨的頭顱森白猙獰,卻有著鬼神般莫測的威嚴,騎著馬踏雨而來的身影如同天神臨世,似乎是連雨水都畏懼她,因而不敢近身,還落不到她身上,便四散迸濺碎開。 她身側相伴一只毛色如火般的赤狐,又有一只白得像是銀緞的白虎,都是體態矯健,跑起來輕盈如飛,時而躍上屋檐,時而掠過街面,時而又隱沒于雨霧之中,倏忽從中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