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姜此玉將刀放在床邊,卻不肯躺上去休息,只在床上坐著,強打精神,很快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 她帶著一隊人馬怒氣沖沖趕到這個小鎮,連夜去的章家,當時天色已經全黑,還沒到章家,突然間大霧彌漫,身邊人一個個消失在無聲的霧氣中,就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怪獸吞噬了。 最后只剩李奇在她身邊,兩人僵持不久,一個轉身,連李奇也不見了。 她知道不妙,當即拔刀,但意識很快昏沉起來,而且一股無名的寒意浸透全身,一點點的透入肺腑,她當時似乎已經到了章府外頭,沿著墻發現一處角門,扣門半晌沒有人回應,整個府邸就像是沒有一個人在,隔著一扇門一堵墻,空蕩蕩的死寂。 她當時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沿著墻走了一段,最終還是倒下了,而且渾身寒冷入骨,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將要被凍死的人。 她聽見刀落地的聲音,倒在地上徹底昏迷之前,姜此玉聽見了一串清晰的腳步聲。 其實她不是完全的陷入昏迷,有短暫的意識略略清明的時候,好像是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甚至于好像出現了幻覺,昏昏沉沉之間,聽見了辛渺的聲音! 到底是不是做夢她不是很清楚,但姜此玉的確在昏迷之中夢見了許多紛亂的場景,一時耳邊充斥著無數嬰孩凄慘的嚎啕,一時之間又好像有什么猛獸在遠處呼嘯。血rou橫飛的可怕景象也有,一堆赤條條的慘白嬰兒圍著一個人,手腳并用的撕開他的胸膛,咯咯笑著從里面掏出腸肚肺腑,無數雙黑漆漆的眼珠突然看向她,渾身染血地朝她爬過來…… 姜此玉已經把這輩子的噩夢都做完了。 她頭痛得很,虛弱的身體不足以維持思考,姜此玉用手按住頭,冷汗不斷的冒出來。 這府上的人為什么都這么……她又想起剛剛自己清醒后,立刻被一群如虎狼般毫無理智的仆役圍住的場景,這非常的不合常理,處處透著蹊蹺,但她直覺危險,這些人的兇狠不是她所熟悉的戰斗時所激發的斗志,更像是一群瘋了的綿羊,在野獸的圍堵殺戮中被逼得神志不清,發瘋了。 甚至于在她報出名后,她都能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不加掩飾的惡意,好像對瘋狂之后可能會有的可怕后果都全然不在乎了。 什么樣的威脅才會讓一群仆役忘卻身份,不管尊卑體統,瘋了似的要發泄殺意? 耳邊似乎又響起夢中出現過的嬰兒嚎啕,一聲勝過一聲的尖銳,鋪天蓋地的涌來,幾乎讓她頭痛欲裂,震耳欲聾,甚至于生出了天旋地轉的錯覺…… 姜此玉猛地一晃,驚得抬起頭來。 不是錯覺!真的是整個天地都好像在晃動! 姜此玉汗涔涔地望向站在屋中的李凌云,她依然如同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不動,不躲不閃,任由旁邊一個大花瓶砰然倒下,在她腳邊砸得稀碎。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四面八方都有噪音不斷朝她涌來,擠進她的腦海,姜此玉幾乎要嘔吐出來,卻努力地穩住了身形,強撐著抓住了床架要站起身:“凌云快跑??!” 姜此玉猛地起身,卻一步都沒有邁出,身體全然不聽使喚,只聽得胸腔內咚咚作響,視線倒轉,她整個往后倒去,跌入柔軟的床榻。 最后看李凌云一眼,她似乎還是呆呆的佇立著,恍惚之間,又像是突然轉頭朝她看了一眼,兩眼黑白分明。 姜此玉徹底昏了過去。 李凌云的兩只眼睛像是烙鐵一樣深深烙在她眼中,閉了眼睛后也在一片黑暗中存在著,引著她的意識往下墜,往下墜。 模模糊糊的夢朝姜此玉飄過來,她看見一個張燈結彩,披紅掛綠的宅院,新娘子在熙熙攘攘的門前下了花轎,被一臉喜氣的男人迎進院門。 姜此玉抬起頭來,在掛著紅綢的牌匾上看到兩個字‘章府’。 她看見李凌云被揭開蓋頭,露出含羞的俏臉,對新郎含情脈脈地一笑,隨后這笑容又變得恭恭敬敬,低眉順眼地端起茶杯來:“娘喝茶?!?/br> 姜此玉恍然,轉頭就看見居高臨下俯視著李凌云的一個老太太,滿面溝壑擠出一個笑容來,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嫁到家里來,要溫和恭順,好好照顧你的夫君,更要爭氣,給二房開枝散葉?!?/br> 老太太別有深意的笑容引起周圍一陣竊笑,李凌云在這種笑聲中臉紅了,卻不是嬌羞,而是是實實在在的困窘和難堪,然而最終她也只是低聲應了。 旁邊走過來一個大著肚子的少婦,將李凌云扶起來,笑著說:“聽說弟妹以前未出閣時在家中很是能干,如今我有了身子,以后府上大小事情,還要你來為母親分憂?!?/br> “你就是這樣為我分憂的?”一聲嚴厲的斥責驚得李凌云臉色蒼白,老太太坐在榻上,一個丫鬟跪在腳踏上為她輕輕捶腿。 其他人又都不見了,李凌云受著這叱罵,忍不住為自己解釋:“母親,這賬目確實有不清楚的地方……” 老太太臉色的皺紋又一根根的往下垂,渾濁的眼光幾乎要變成針扎在她身上:“不清楚?有什么不清楚!你還敢頂嘴?這就是你的家教?不敬婆母,忤逆??!” 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指著李凌云驚惶的面孔說:“看來你是要做全府上下的主了?!我告訴你,等你那不爭氣的肚子為我的兒子續上了香火之后,你再來我面前拿喬賣弄吧??!” 姜此玉心中冒出一股怒火,立刻上前兩步,對著這老虔婆一巴掌打出去,卻立刻打了個空。 她的巴掌揮出一陣風,輕輕的掃動了燃燒的燭火,暗淡的燭火在黑暗中搖動,照亮了供臺上一排排陳列的牌位。 李凌云的抽泣聲從后面響起,姜此玉轉身,看見跪在地上的李凌云。 祠堂的門嘎吱一聲開了,是她的丈夫走了進來。 “凌云?!苯擞窭淅淇粗崧暫魡纠盍柙频拿?,走上前來將李凌云扶起來。 李凌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然后迅速地暗淡下去。 “你不要怪母親,她是為了我們好?!币驗檫@一句話,姜此玉冷笑一聲,幾乎是和李凌云的抽泣聲同時響起。 他為李凌云擦眼淚,李凌云卻轉頭躲過了,他嘆了一口氣:“你我成婚不過幾個月,是母親太心急了,大哥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如今大嫂又懷有身孕,我……” 李凌云冷聲:“這種事情難道是我急得來的?自我入門,從沒有半分懈怠,再多規矩我都一一遵從,管家查賬是母親要我做的,我不敢有違,卻……”她臉上登時淌下兩行眼淚。 “你這么說,是怨我還是怨母親?”他滿面都是深深的失望,像是根本不認識李凌云一樣,悲道:“難道你就不肯為我放軟些身段?非要我兩面為難?” 李凌云也怔住了,臉上沒了血色,只默默盯著他看。 他嘴角動了動,避開了李凌云的目光,長嘆一聲,轉身:“夜里冷,我給你拿床被褥來?!?/br> 姜此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李凌云:“這就是你要嫁的人!”就是如此的、如此的懦弱可恨! 一聲痛叫劃破平靜。 紛亂的腳步響起,李凌云默默地站在廊下,驚恐地聽著遠處產房中傳來的慘叫聲。 老太太笑著坐在高位,身旁坐了一個抱著小孩兒的男子,與李凌云的丈夫坐在一處,神色有些懶散,似乎聽不見妻子在痛呼。 他懷里的小孩兒跟著哭起來,他立時將孩子遞給旁邊的奶媽:“娘,我餓了,我先去墊墊肚子?!?/br> 男人便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走掉了,絲毫沒有因為遠處女子的痛呼而有一絲凝滯。 看到李凌云的神色和坐立不安的姿態,老太太拉長了臉:“怎么滿臉的晦氣?你若不愿意沾你嫂子的喜氣,便不要在這里礙我的眼!” 李凌云的丈夫陪笑道:“是凌云聽著害怕了?!?/br> 老太太神色依然不虞:“做女人的,都要有這么一遭,不然怎么配當娘?” 她目光如刀地在李凌云肚子上刮過:“你也是個沒福氣的,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br> 姜此玉抱著手,冷冷地掃過老太太的臉,嗤笑了一聲。 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凄厲的慘叫聲,李凌云的臉越發白了,來來往往的人從里面端出一盆盆血水,腥味幾乎要飄到眼前。 連姜此玉都默默地攥緊了拳,女子的生產何等可怕,簡直就像是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活活剜下一塊rou來! 好像過了很久,慘叫聲消失了,隨之響起的是孩童的啼哭聲。 老太太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總算是生了?!彼樕蠋е戳死盍柙埔谎郏骸澳愦笊┯纸o大房生了個兒子,不是我要逼你,你自己想一想比一比,兩相對比,臉上可有光?我也是為你好……” 她話音剛落,一個mama從產房里出來,臉上卻不好,附耳到老太太耳邊說了什么,她臉上的表情登時大變。 剛才的喜悅瞬間化為了泡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大家的也是個不爭氣的!”老太太瞬間冰冷下來:“既然如此,就養著吧,不過是多一張吃飯的嘴,養個丫頭還養得起?!?/br> 她說完,帶著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了。 李凌云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身旁說:“可惜了,是個女兒,大哥一定要不高興了?!?/br> 李凌云緩緩轉頭看他,滿面茫然。姜此玉氣得打顫,胸口起伏不住。 “可惜了,又是個丫頭?!彼麧M臉不忍心,坐在榻上,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明亮的日光從窗外投射到屋里,李凌云坐在梳妝鏡前,回過頭來問:“什么?” 姜此玉皺起眉來,余怒未消,便聽見他搖頭道:“大哥側室生了個女兒……” 他的話說出來,幾乎令明媚的陽光都結冰:“娘已經命人把孩子溺死了?!?/br> 李凌云幾乎是驚恐得騰地站起來,差點帶倒了凳子。 “可惜了,可惜了?!?/br> 他背對著李凌云,喝了一口茶:“對了,娘說要帶你去送子觀音廟去祈福,你記得……” 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遠,很小聲,幾不可聞。 姜此玉用力地閉眼,然后再睜開,一座廟宇佇立在眼前。 李凌云跟在老太太身后出來,聽見老太太在主持前面絮絮叨叨:“家里沒福氣,生一個女兒,又生一個,恐怕接下來還要生,若如此下去還得了,得把來投胎的女嬰嚇走……老二家的也是至今肚子沒動靜,我兒可要傳宗接代,章家香火怎么能斷?他身子骨自小就差,我真是cao碎了一顆心……” 走到廟外,李凌云遠遠的眺望著遼遠蔚藍的天空,好像看不夠似的,望著遠方重重的山脈發呆。 不知哪兒傳來一陣叮鈴鈴聲,李凌云側目望去,一座寶塔佇立于廟外一處荒地之中,周圍既沒有田地,也沒有道路,只有一個石塔靜靜的立在哪里。 姜此玉也不由得跟著望過去,看得久了,她發覺有些古怪。 塔基深深埋在荒草之中,塔身之上,沒有任何文字和雕刻,也無門窗,灰撲撲的,卻顯眼到令人無法忽視。 李凌云不由得發聲問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問了之后,老太太身邊的mama嗤地笑了一聲:“生了小孩兒不要的,就扔進去,我小時候,嬰尸壘得老高……” 她嘴唇蠕動著,嘀咕著什么,大約是前幾日溺死那個女嬰,本該扔到這里自生自滅。 李凌云之后一直沒有說話,她臉色白得像紙,沉默著看著老太太從住持手中畢恭畢敬接過一個護身符,充滿希冀地塞給自己——李凌云捏著這符,恍然間意識到,她真的不該嫁到這里來。 第149章 光影又移動著,變成了昏暗的室內,一縷燭光映著床帳,躺在床上的男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嗆咳聲。 老太太更哭得撕心裂肺,撲倒在厚厚的被衾上,嘶啞的哭聲比屋外烏鴉的叫囂更難以入耳。 李凌云跪在床榻上,捧著一碗苦藥默默流淚,她變得很清瘦,素凈的衣擺落在地上,被踏在老太太的腳底。 老太太為了兒子哭,天明哭到天黑,疾呼自己的苦命,白發人送黑發人,又哭兒子命苦,身子骨太弱,最后,她的眼淚就變成了利器,不留情的扎向李凌云。 “就是你這個晦氣的女人!克死了我的孩兒!” 李凌云默然跪在原地,在她的廝打和辱罵中搖搖欲墜,手中的藥碗從發顫的指尖滑落,砰的一聲砸了個粉碎。 她往后偏倒,幾乎是半個身子壓在火盆上,手掌按進未燃盡的炭火和艾草灰燼之中,疼得立刻就掉下眼淚來,終于也化作絕望的哭泣和嗚咽。 在男人連聲的勸解和老太太的辱罵中,李凌云的哭聲不絕,她已經形容枯槁,幾乎讓姜此玉覺得恍然——那個曾經笑顏如花,神采飛揚的女子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只剩下被榨干了,傷透了心,此刻涕淚滿面,哭嚎之聲就像野獸一樣毫無體面和理智的寡婦。 她趴在棺木上,慘烈的哭嚎幾乎洞穿靈堂之上來祭拜的人們的心臟,婦人們感同身受的紅了眼眶,姜此玉聽見人群中有人贊嘆著:“好生貞烈的女子,真真叫人哀憐……” 他們都夸贊著李凌云所表現出的對死去丈夫的堅貞不渝,認為她表現得像個節婦。 既然是節婦,那么定然是要傷心欲絕,隨夫而去才能為人所稱道了。 老太太看著李凌云,也用帕子擦拭著眼淚,慢慢地說道:“凌云是有心?!?/br> 李凌云好像一下子又不是那個遭人厭棄的可恨媳婦了,她用自己的貞烈換來了全府上下的尊重,她吃得又少又簡單,在臨近冬日的天氣里也用不得熱水,屋里的裝飾書墨都被清除,床被單薄,不準生炭火取暖,粗陋的衣裳才能彰顯她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