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第74章 再度下山進城,果然城里變了許多。 人少了,路過幾條往日熙攘繁盛的大道,那種摩肩接踵的熱鬧景象就沒了,街上總有捕快往來巡查,那些挎刀挎劍的武林中人都不再三五成群招搖過市,只有百姓還照樣的擺攤開店過日子,不過人人都在議論那日英才會鬧出的事。 這么大的事兒,足夠市井流傳個把月了。 有的擔憂,害怕這些江湖人在城中以武犯禁,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恨不能那日自己在演武場親眼看見,有的噓長嘆短,覺得死人太多太晦氣,覺得要請和尚道士到演武場做一場法事,否則日后都不敢去那邊玩兒了。 當然,他們明著談論的是這些走江湖的,暗地里則沒有一個不偷偷議論,廣燕王府恐怕要鬧一場了,世子殿下無論如何都得收拾二公子了吧?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怕連老王爺也要被上京申斥一頓。 這姜二爺平日當個敗家子兒混賴也就算了,哪個高門大戶里不出幾個氣死人的紈绔子弟,因他年紀小,世子看在父親面子上隱忍不發,不能擺長兄的款教訓他,這回捅出天大的簍子,連老王爺估計也包庇不能,必定是要被重罰的。 人人都特別想看世子爺是怎么重擊這個囂張跋扈的弟弟,看戲似的伸長了脖子等著,誰知道廣燕王府里沒有動靜了,靜悄悄的。 辛渺聽了茶館里幾個關著窗戶高談闊論的人說完八卦,也就走了,她沒什么感想,只是搖頭嘆息。 她覺得自己之前是太想當然,她看姜此玉還是上中學的小孩子,可是畢竟這又不是現代,風氣習俗殊異,其實這對兄妹在這里的人看來已經是能成家的年紀了,也并沒有那么稚嫩天真。 她慢吞吞朝喜春坊走著,忽然想到上次見姜此玉,她拉著自己的手哭,是在故意賣乖作樣子吧。 倒是她自己小看人了,姜此玉也許比她想象的要成熟得多。 走到喜春坊,照樣是白日里大門半掩,門房小廝百無聊賴的歪靠著,見有人來,他就站起身,一眼把辛渺認出來了。 “姑娘今日怎么又來了???”門房愁眉苦臉的,雖然她這回獨自一人,沒有官爺同路,但又不敢不讓她進來。 “我來看看藤頗塔吉,她在嗎?” 辛渺問完,門房連忙松了一口氣:“在啊,怎么不在,我們二當家的近日身子骨不爽利,躺著呢?!?/br> 她既然說自己是來看望藤頗塔吉的,門房就不忙著叫丫鬟給她上茶了,正要殷勤在前面帶路,辛渺卻頓住了腳步,開口問道:“她生病了?” “唉!您是不知道??!我們大當家的出了事……這一院子姑娘都沒人管啦,正是人心浮動之時,那些鋪子怕我們關門了賴賬,也不往這兒來送貨了,扎堆兒來要賬,生怕不給似的,鬧得沸沸揚揚的?!遍T房也不顧忌在客人面前臊眉耷眼的忌諱了,也抱怨:“我們二當家從來不管這些事的,可是現下也得硬著頭皮算賬料理了,她不穩住,我們這些人哪兒還有活路去??!這不就把她給累病了嗎?!?/br> 辛渺立刻領悟了,算規模喜春坊也是個大型公司了,柳玉曼突然死了,就算她的罪行不牽累喜春坊,但也是突逢大變,算上院里的女人們,還有干活的丫鬟小廝和打手,有這么多人張口等飯吃呢,能不亂嗎。給喜春坊供給服裝布料胭脂水粉一應酒水飲食的鋪子,估計也怕喜春坊突然沒了,錢打了水漂了,所以紛紛來清賬。 這么一來,不會搞得資金斷裂吧……藤頗塔吉聽說是不管這些事,只跳舞當頭牌的,驟然擔起這么多雜務,她累病了也不足為奇。 “那就麻煩你帶我去看看吧?!毙撩炫踔蛔訃@氣。 跟著門房穿過大廳,走進后院,花園里一個人都沒有,連出來曬太陽打發時間的姑娘們都沒了,看來這坊中每一個人都心煩意亂得很。 這里本來是靜悄悄的,辛渺跟著往里走,忽然聽見前方游廊里一陣喧鬧之聲,她定睛一看,是一個富貴逼人的吊梢眼婦人,抱著胳膊冷笑:“云媚,我瞧你素日是個聰明的,咱們就不必費神在這兒糾纏了吧?” 她染著鮮紅的丹蔻,捏著一張文書抖了抖:“藤頗塔吉連你的身契都給了我了,你還說得出個什么?” 兩個身強力健的粗壯婆子押著云媚,牢牢的抓住了她的雙手,又不會傷了身嬌體弱的姑娘,十分嫻熟。 云媚夾在這當中,披頭散發淚如雨下:“李mama,你好歹可憐可憐我,讓我親眼去看一看我干娘……她不會對我這么狠心的!” 李mama翻了個白眼:“唉,這可免了吧,她就是不想見你,才特地叫我趕快把你帶走。你個小妮子自作聰明,以為做了人證讓柳玉曼那個娘們兒進了大牢,藤頗塔吉成了當家的,你自然就升上去了,打這么多鬼主意,也不想想柳玉曼雖說是個損陰德的背時鬼,可是到底和你干媽這么多年,總有些情誼,她看不慣柳玉曼,也不至于要她死于非命吶!” 她似笑非笑的用云媚的身契慢悠悠扇著風:“我看她是小瞧你了,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倒是比我們這些老油條下手還狠,柳玉曼是活該,栽在你這么個小丫頭手里,真是讓人笑掉大牙?!?/br> 云媚俏臉雪白,只是哭:“我沒想……是顧先生讓我做人證的,我姨娘老是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李mama,我求求你,就算要走,也讓我給我干娘磕個頭去?!?/br> 李mama可不會被她這幅樣子蒙蔽,冷笑:“這時候也不必在我面前耍這些小聰明了,就你這小伎倆,也就柳玉曼五成功力,她在我面前都不敢裝模作樣,何況是你。不過你放心,你干娘讓我關照你,到了我哪里,調教就可免了,你若是老老實實的也就罷了,若是敢犯到我手里,你干娘的面子我也不看,把你送到暗窯子里去三五月,你這身嬌體弱的,怕是也就一命嗚呼了?!?/br> 她捏著云媚的下巴,長長的指甲立刻在她白嫩的面皮上留下一道紅痕,云媚不敢再哭,抽抽搭搭的垂下了頭,李mama一甩帕子:“走!” 云媚就這樣被架著走了。 辛渺站在原地,好半天也沒動,門房回頭看,只見她面色復雜,眉頭沉沉緊蹙。 “藤頗塔吉把云媚送走了?” “可不是嘛,云媚這個小蹄子胳膊肘往外拐!活該!也就是我們二當家心善,還特地讓紅香樓的李mama來親自帶人走,一分錢也不要,衣裳體己也都讓一并帶走了?!遍T房還忿忿的:“進坊這么多年錦衣玉食,二當家還親自傳授舞藝,都白費了,若是賣給人牙子,也還能回個本呢,哼!” 辛渺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跟著門房一路安靜的走到了藤頗塔吉住的小院子里。 她兩個徒弟正坐在屋外描花樣,見到有人來,立刻站起身來:“師父今日不見客,怎么把人帶進來了?” 另一個看見辛渺,連忙說:“我記得這個jiejie,我們師父那天還給她梳頭發呢!jiejie請等著,我去問一聲,啊?!?/br> 小姑娘黃鸝鳥兒似的進了屋去通傳了,辛渺站在屋外等著,還頗有些忐忑。 她根本沒等幾秒鐘,那小徒弟就飛奔出來:“jiejie請進來,您喝什么茶?” 兩個小孩兒把她請進了屋子,一進來,她果然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藥味兒。 藤頗塔吉的屋子里也是裝飾華美,紅香軟帳,垂著珠簾掛著美人圖,驟然進來,還以為是進了中原女子的閨房,但細細一看,墻壁上還掛著鑲了寶石的西域彎刀,多寶架上擺著些風格異域的裝飾品。 進了里間,小徒弟掀起珠簾來,露出里面的一張床榻。 藤頗塔吉穿著家常衣服,一頭豐厚秀美的長發都裹在包頭巾里,素凈的巾子讓她不施脂粉的面龐顯得有些憔悴的病容,她躺在軟枕上,見辛渺進來,微微起身,似乎要坐起來。 “你躺著吧,別動了?!毙撩爝B忙上前去,幫她把枕頭墊高,躺的舒服些。 “讓我徒弟來吧,你坐著就行?!碧兕H塔吉說話確實有點有氣無力的,和那天明艷照人的模樣一對照,更顯得蒼白萎靡,辛渺心里就頓時一酸。 小徒弟被她搶了差事,便殷勤的搬來凳子給她,坐下之后,藤頗塔吉就讓她退出去,房間里就剩她們兩個人。 “這屋里藥味兒有點大?!碧兕H塔吉說完,要喊徒弟進來把香點上。 辛渺連忙制止了她:“別這樣,我沒關系的?!?/br> 藤頗塔吉就只好躺了回去,辛渺反而默默的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低著頭給她掖了掖被子。 一陣讓她有些坐立難安的沉默之后,藤頗塔吉無奈的說:“瞧你這幅樣子,倒像是要來給我送葬了似的?!?/br> 辛渺一臉沉重,坐在凳子上,兩手抓著妝奩匣子使勁兒,吶吶的說:“別瞎說……” 藤頗塔吉打量她兩眼:“你這頭發梳得倒是不錯,多用點兒頭油梳光溜點兒就好了?!?/br> “……”辛渺也是無言以對,梳頭裝扮這種事,女孩兒練個幾次也就上手了,不過之前藤頗塔吉教她的那幾個發型式樣,她都簡化了又簡化,又不像這里的梳發髻一樣,沾著發油梳滿頭光亮亮的,不過最終效果還是挺叫人滿意的。 藤頗塔吉早看見她手里那個匣子了,自然都懂了,看見辛渺的樣子,反而率先開口道:“那天是你撿到了吧?那瓶大眠花粉?!?/br> 辛渺垂下眼簾,清晰的說:“是,柳老板說的話,我都聽見了?!?/br> “怪不得我叫我徒弟去找你的發帶,她說沒找著,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回來拿去了?!碧兕H塔吉苦笑一聲:“這也是命中注定?!?/br> 第75章 “你……你知道我回來過?” 辛渺反倒驚愕了。 “是啊,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恐怕都聽見了,那瓶子應該也被你撿去了?!碧兕H塔吉長長嘆了一口氣,失神地望向窗外:“她向來糊涂,我早知道她會折在這件事上,其實我心里已經早有準備了?!?/br> 藤頗塔吉那天本來應該將那瓶大眠花粉早早處理掉,或者在辛渺來時候不和酒一起拿出來。 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為什么沒有隱藏掩飾,辛渺說她是和查案的人一起來的時候,她本應該暗自提防,岔開話題。 但是她沒有,藤頗塔吉在當時就有了一種隱約模糊的預感,柳玉曼這次是逃不掉的。 徒弟回來說沒找到帳子里遺落的發帶,藤頗塔吉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她已經知道是辛渺返回拿走的,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她是不是聽見自己和柳玉曼的對話? 當藤頗塔吉親自去看見缸里本應該靜靜躺在底部的小瓷瓶不見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塵埃落定。 然后柳玉曼被逮捕,甚至連云媚都被帶走了。 她其實都早有心理準備,但是,云媚居然去做了人證這件事,幾乎令她怒氣沖天。 柳玉曼的死訊傳來時,她幾乎是懵的。按理來說,就算柳玉曼被判斬首,也不應當如此倉促突然的。 直到演武場生變大亂的事沸沸揚揚傳遍整個杭州城,藤頗塔吉才明白過來,柳玉曼甚至都沒有得到一個白紙黑字的判決,她的死亡純粹只是意外。 人已經死了,其他的事也沒辦法計較,出了這么大的事,沒人顧得上這么一個青樓舞坊的老鴇,就通知喜春坊來人收斂柳玉曼的尸體,藤頗塔吉親自去的,給她傷痕累累不成人形的尸體清洗整理,渾渾噩噩的換了干凈衣裳,讓死者看著體面一些。 除了領回柳玉曼的尸體,還有戰戰兢兢的云媚,藤頗塔吉看見云媚的時候,她毫無遲疑的沖上前去,給了她一個完全不收斂力氣的耳光,扇得云媚倒在了地上,嘴里甚至都吐出了血。 但她也只打了云媚這么一下,藤頗塔吉就已經冷靜了下來。 回到喜春坊,草草發送了柳玉曼,藤頗塔吉就開始精疲力盡的應對各方上門的人。 她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直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棘手困境稍稍好轉,她就忽然xiele勁,一頭栽倒了。 現在她可以安心的生病了。 “你帶著這個來,又是什么意思?” 藤頗塔吉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她手里的匣子:“送你了就送你了,往我這里還,是不想和我有瓜葛的意思?” 辛渺就急了:“你不要這么說,你明明知道我沒這個意思……柳老板的事,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那天你本來就是來幫忙查案的,我那個jiejie,她一生糊涂,誰也怪不了?!碧兕H塔吉躺在榻上,仰頭望著屋梁,神色平靜:“她其實也可憐,受了很多苦,我們互認姐妹以前,天天斗得和烏眼雞似的,她扇我巴掌我搶她客人,后來大了反倒好了。這里的女子一輩子的苦難夠多了,彼此之間還要互害,也太可笑了些?!?/br> 辛渺默默的聽著,她一直以為藤頗塔吉是個不以自己身份自輕自賤的人,她跳舞的時候,就像這世間的主宰,所有人的中心,而不是一個取悅于人的舞姬,她的自信和本身的光芒已經穿透了層層卑賤的枷鎖,充滿了力量。 她現在卻平淡的撕開了這種假象,她很清楚自己風靡全城名動江南的盛景也不過如此,終究還是渺小的。 但辛渺看得出來,藤頗塔吉已經不是會掩飾殘酷現實欺騙自己,日夜不安惶恐的年紀了。 她微微凹陷的眼眶中淌出兩行清淚,藤頗塔吉望著頭頂,喃喃道:“沒法子,我也只能為她流兩滴眼淚而已,日子還要照過,這坊里這么多人,現在都得靠我了?!?/br> 一只手輕輕的握住了她,很溫暖,緊緊的握著她發涼的手背手指,藤頗塔吉眨了眨眼睛,望著辛渺。 她往前傾身,用她暖呼呼的手輕輕擦拭了自己臉頰上的淚痕,辛渺的雙眼非常清亮,一直凝望著藤頗塔吉,好像正在傳遞給她無言而堅定的力量。 這是女性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不需要說出聲來,藤頗塔吉已經感受到了辛渺要傳達給自己的鼓勵和理解。 “等你忙過了這一陣子,就來找我,我給你做好吃的?!毙撩觳⒉话参克?,只是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藤頗塔吉鼻腔內一酸,眼眶又隱隱發熱:“好,你等著,我是一定回來的?!?/br> 辛渺又問她坊里的錢能不能周轉得過來,藤頗塔吉笑著說:“放心,別的沒有,錢是不差的?!彼⒖谭畔滦膩?,又待了一會兒,叮囑藤頗塔吉好好休息,隨后就離開了喜春坊。 走出喜春坊那一條長街,辛渺獨自漫步在路上,太陽晃晃的曬下來,仿佛已經有了初夏的意味,一點不過分的暑氣。 她不急著回去,反而漫無目的的走到了西湖邊。 她抬眼看見斷橋時,面上不由得露出一陣恍惚之色,心緒復雜的踏了上去,輕輕撫摸著石欄桿,遠望雷鋒塔時,就好像做了一個夢一樣。 是夢嗎?也許她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一切都只是個虛幻的夢境,面前的西湖只是個熙熙攘攘游人如織的景點,只要她轉過身去,就能看見從身旁走過去拿著大喇叭的導游和旅行團,親密的分享同一杯奶茶的小情侶,抱著孩子牽著氣球游玩的父母,還有舉著相機咔嚓咔嚓拍荷花的人。 辛渺站在斷橋上,眺望著遠方,閉上眼深深的呼吸著溫柔的清風,幻想著自己所處的位置是二十一世紀的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