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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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前兒早上才看見老頭子往東邊去了。 那人安慰他們,“老頭子替人寫了這么多書信,早就攢夠棺材本啦……” 沈長清心里仿佛有一擂鼓,響得厲害,眼皮子一直在跳。 大雪下了很久,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有那么一瞬間,他們好像盲了一般,連方向也分不清。 東方,東方在哪邊??? “柏榆……”,沈長清輕輕捂著胸口,“回頭,你看那腳印?!?/br> 雜亂的腳印,凍成冰雕的小血球。 一滴又一滴,好像昭示著什么不好的結局。 悠遠目光盡頭,老人靠著樹,手里拿著的紙已經凍在了手上,又硬又脆。 粘稠的墨汁沒能滴落筆尖,好像世界都已經凝固了。 他的衣干凈,打了很多補丁。 他的頭發本來束起,如今盡數散開。 身旁布袋里還裝著拾荒來的零零碎碎,都是清洗干凈過的。 小老頭身姿板正,背一點都不駝。 他靠著樹,也坐得端端正正。 寒風在沈長清骨縫里哭泣,教他回憶起老人喊他滾時看他的神情。 其實帶著掩藏不住的擔憂和掛心。 劉元青笑起來是很慈祥的。 可他到死,都只肯留給他的學生一張密布陰云的嚴厲面孔。 他好像隨時都會活過來,在抬頭的那一瞬間掩去眼底喜悅,皺起眉頭,然后吹毛求疵。 他會不會說,“傻站著干什么!沒有事做嗎?” 他會不會說,“造反是那么容易的嗎!異想天開!” 他會不會說,會不會在心底偷偷說,“抓緊為數不多的時間吧,你們啊,一定要好好的?!?/br> 他其實說過,在某個只有他獨自一人的長夜,他對著窗外月光失神地自言自語,“教他們的還是太少……太少了……夠用嗎……” 他什么都不會說,他把這話在懷里揣了一輩子,到死都沒有說,“罵你們罵得最多,這些年總對你們嚴苛到無情,可你二人其實是我最喜愛的學生?!?/br> “是我最出息的學生……” 他再也不會說,他已經死了。 他像那風里的殘燭,蠟炬成灰淚始干。 沈長清想,無論如何,自己現在也不該站著了。 他雙膝只來得及彎了一瞬,便在顏柏榆的呵聲里僵直了脊背。 “沈長清!你沒資格跪他!” 是了,其實他一直都明白的,劉元青不認他們這兩個叛逆的學生。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認。 “走吧……”顏柏榆聲音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緒,“我們不該在這里……” 沈長清遲遲邁不開步子,顏柏榆急了,“你要玷污他在天之靈嗎!” 是了,他連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種玷污。 被逐出門楣的人,沒有資格吊唁,更不能靠近他的靈身。 劉元青身下有好大一攤血跡啊。 褲管里空蕩蕩的。 他的腿呢? 沈長清整個人都在顫,聲音也顫,心里也顫。 可他只能遠離,然后遠離! 失魂落魄,怎樣回去的已完全沒有印象。 人們把劉元青的尸體抬回去,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找他留下的棺材本。 可是錢袋里卻空空如也。 停靈七天,忽然從神州各地趕來無數擁兵自立的頭領吊唁。 他們手里都有一封劉元青的手書! 原來,從來沒有誰,請劉元青寫過信。 在那些無眠的晝夜里,他用他最后的人脈,為他那時還羽翼未豐勢單力薄的學生鋪路。 春蠶到死,吐了一輩子的絲,終究化作顏柏榆手上的那一絹黃布,那身上繡著龍紋的衣。 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他是最傳統的文人,他活著的時候,沒有叛過君,他一直以前朝子民自居,從來不承認顏柏榆建下的新政權。 可他死后,卻將藏了一輩子的勢力,全部送給了顏柏榆,自此,塵埃落定,剩下的勢力如摧枯拉朽般頃刻兵敗山倒。 ——雨露潤春華,先生桃李滿天下。 ——是誰摘了桃,換朵墓前小白花 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風卷起白色紙花,輕輕放在桌案上。 就讓它靜悄悄地,替先生不能來的學生,無聲哀悼吧…… 回憶苦澀,沈長清眸中更添一份血絲。 長夜漫漫,時間真的不多了啊。 他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甚至記不清自己這一次到底為什么下山。 ——沈長清,你為什么下山 ——你為了誰下山你在路上見過誰,你曾經算到了什么,如今又被你遺忘了 沈長清折起信紙,卻試了幾次都沒有對準信封的口子。 最后一次,戳進去,蓋臘,封口。 他撐著桌案站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腦子里嗡嗡作響,走兩步,停良久,再走兩步,離床還有一肘距離,再走不動。 然后咕咚一聲載倒在地,就再也沒起來。 長夜慢慢,寒夜為什么那么長 潮濕的地面,深入骨髓的冰冷,無人為他添一衣,無人為他加一衾。 在十一月末的晚秋,霜似白雪色,沈長清在地上躺了一夜,無人得知。 衣衫被露水打濕,他的體溫越來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