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霜想。

    他回到硝山冰室，院子里長滿了野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靠近雪山，天氣很涼的，可是這些野草卻兀自瘋漲。

    他來到后院，在草叢里找到一只朽壞的木板，木板兩端連著繩子，也腐爛了，他看著木板想了很久，為什么他的心里會這么難受，終于，他想起來了，這曾經是一塊秋千。

    在野草還沒長起來的時候，這里是一片修建整齊的草地，因為小師弟的喜好，草地上還種了許多五彩斑斕的小花，不知道他是從哪里移栽過來的，那些花一年三季都有的開，天氣好的時候，不用做功課的時候，小師弟就坐在這里蕩秋千。

    不知道秋千有什么趣味，比起御劍遠遠不如，小師弟蕩秋千的時候，卻會發出好聽的笑聲，整個院子里都是他的笑聲。

    “大師兄，看到你回來了！”

    小師弟在秋千上蕩啊蕩啊，笑著向陸青霜飛過來。

    手指不知何時緊緊蜷縮，指節因為過于用力而發白，陸青霜一手握拳，扣住胸口，臉色變得蒼白。

    他出神地望著那塊腐爛在野草中的木板。

    為什么……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不僅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痊愈，還更加厲害了。

    他小看了情劫。

    陸青霜倉皇離開硝山冰室，回到雪山，世界再次變得冷冽潔白，壯觀的景象在眼前展開，陸青霜才感覺自己又能正常吐息了。

    ……

    時間又過去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陸青霜的修為一直沒什么突破，情劫也沒有絲毫度過的跡象，他感覺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了，除了閉關，也去外面游歷了許多地方，看著一代代人從烏發變成白發，看著孩子出生，衰老，生病，死去……

    眾生的疾苦，在陸青霜心上掀起波瀾，他想，小情小愛，怎么能和這些相比，他已經看開了，他要快點回到天上去，主持天道，讓萬物按照秩序輪轉，還有很多重要的大事等著他一肩扛起。

    可是，那些波瀾壯闊的情感，在他回到熟悉的地方時，又變得空虛渺茫。

    小師弟在劍宗二十三年，和他結緣十二年，在他漫長的記憶中，不過是弱水一瓢，偏偏就是這短暫的時光，歷久彌新，不斷侵襲著他本來堅定的意志，讓他知道，原來他以前追求的東西，是那么經不起考驗，什么天道，什么蒼生，在這些小情小愛的細節里，變得模糊不清。

    在小師弟死后的第一百年。

    陸青霜突發奇想，從拂云崖上一躍而下，來到陰影里的潛龍河。

    他從上游搜索到下游，把每塊石頭用靈識摸遍，終于找到了一點屬于小師弟的痕跡。

    那是一塊小骨頭，屬于小臂的兩塊骨頭之一，握著它，就像握著小師弟的手臂。

    陸青霜想起有一次小師弟過河的時候，溪澗里的石頭不穩，小師弟膽顫心驚，又不敢叫他扶，在石頭上站了一會兒，壯著膽子往下一塊石頭上跳，忽然腳踝一歪，身體失去平衡，向一邊滑去。

    陸青霜伸手扶住了他。

    小師弟的耳朵紅了，目光黏在自己手臂上那只多出來的手掌上，久久沒有抬頭。

    “多謝大師兄?！毙煹苄÷曊f。

    小師弟的聲音很可愛，尤其是不好意思地咕噥時，以前陸青霜不喜歡扭扭捏捏的人，后來，他發現這樣的人說話時非常好聽，但只有靠近的人才能聽到……

    陸青霜把這根小骨頭放進胸口的衣服里，很奇怪，他沒有嫌棄它臟，潔癖的身體很容易就接受了和這塊風吹日曬幾十年的小骨頭近距離接觸的感覺。

    之后的一千年時間，陸青霜的記憶斷斷續續的，只是每一次閉關醒來后，他都會摸一摸那塊小骨頭，想一想小師弟還在他身邊時的樣子。

    原來，他的情劫不是在清風劍宗那二十三年中降臨的，而是在小師弟死后的第一年，第十年，第一百年，第一千年。

    他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愛上的究竟是小師弟，還是回憶中的小師弟。

    不過，那不重要，很快，他就獲得了一次機會，逆轉時空，重新回到和小師弟初次結緣的那一年。

    黑黢黢的暗室里，膽小而柔軟的聲音再一次從井口漏光的地方傳來，身處黑暗之中的陸青霜，一時分不清這是夢是真。

    ……

    重新回來一次，結果無非兩樣。

    一，陸青霜勘破情劫，重歸天界。

    二，陸青霜堪不破情劫，和小師弟一起糾纏到死。

    不管哪一個，都很好。

    給他一個干脆利落的結局吧。

    這種懸而未決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可是，老天爺卻仿佛故意戲弄他，在兩種結局之外，給他開了第三條路。

    小師弟不愛他了。

    “如果我對大師兄有不軌之心……”

    “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把劍，不是為大師兄鑄的……”

    一股血腥氣涌上喉間，陸青霜硬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靈氣不受控制地在經脈中亂竄。

    陸青霜牙冠緊咬，面色如霜，他盯著地面，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司儀開始打圓場，人群的注意力被引到別處，下一場的試劍人出現在鑄劍臺一側……

    小師弟轉過身，在秋天中午明亮的風中輕盈離去。

    他跳下石階的動作，就像當初跳下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