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第17節
因人還傷著,又不必外出見客,很不用如何收拾打扮,只換一件家常的青袍,清俊的臉被這么一襯,更加冷漠疏離了。柳嫣叫春鳶扶著來到前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蔡玠,這樣的夫婿,她獨占了那么多年,突然來個人搶,她捍衛自己的東西有錯嗎? 她只恨沒有早點發現,不然不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好在如今沒有了阻礙,她想要的就一定還能爭取回來。摸摸消瘦的臉頰,有點后悔出門前沒有好好上一層脂粉,臉色一定金白孱弱,也顧不得了。 她緩步上前,在門首站定,先跟兩位mama搭話,“前頭植木茂盛,晚間蚊蟲多,每晚可仔細著要熏干凈?!?/br> 陳mama是個鋸嘴葫蘆,沒指名道姓地問到頭上,一般不開口,蔡mama笑道:“就是呢,這幾就數熏香靡費,咱們小少爺肌膚又嫩,一咬一個紅腫大包,可憐見的,看著就又癢又疼?!?/br> “我那里還有些從家里帶來的蘭熏,熏蚊子最好使,你去叫芳找出來,給小少爺熏蚊子。梳妝的盒子里還有祛癢的藥膏,你們晚些時候把孩子抱過去,給他用上?!?/br> 蔡mama看看坐在窗前一言不發似乎沉浸在書本里的大爺,再瞅一眼使勁找話題的大奶奶,不知該不該答應,只道:“夫人叫人送了不少藥膏來,小少爺一個人一年也使不完呢?!?/br> 心里又想,明明可以送過來,偏費事叫把孩子抱過去,鐵定是想對小少爺表現好點以此來籠絡大爺,以期冰釋前嫌。奈何另一個人一直不接茬,蔡mama夾在這一對別扭無比的小夫妻之間,只覺尷尬,不過大奶奶這一次倒是耐心很足,大爺明擺著不理會,也沒生氣,在屋子里混了一會兒,看了看孩子,自己去了。 后頭每一總要過來一趟,表現一下心意,撐著精神頭陪小少爺玩一會,只是小少爺不喜歡那濃重的藥味,大奶奶一挨過去,便癟癟嘴哼唧著要哭。陳mama心疼小主子,又唯恐得罪了大奶奶,不敢動作,總算大爺也看出來小少爺難受,把孩子從搖籃里抱起來遞給陳mama,叫帶出去玩會兒。 柳嫣登時氣的攥緊帕子,干脆在床前坐下,喘勻兩口氣,哀戚道:“你什么意思,我是孩子的娘,你難道打算一輩子不叫我親近他?只可惜,嫡母就是嫡母,我要是不認,不孝的罪名只怕他背不起?!?/br> 目送被抱著出去的孩子,蔡玠反應不大,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發怔。 反應過來自己口吻重了些,她是來求和的,不是來吵架的,勉強自省,“我知道我曾經做了一些錯事,讓你覺得失望了,可到底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我娘疼我糊涂了一回,還不是因為你寵妾滅妻,叫別人踩在我頭上欺負我,我娘家為我出頭有什么不對?你總不能因此就真跟我斷絕來往,橫豎還有半輩子要過,咱們不如各退一步,誰也不提從前的事,重新來過,還不行?” 只是,她如此委曲求全,反而換來一句不冷不熱的詰問。 “寵妾滅妻?你倒不如說說,包括我在內,我們整個蔡家,是怎么折磨你反而叫另一個人凌駕你之上的?!笔芪囊宦暡豢?,默默走開,用盡手段磋磨人的,反而一副吃虧的模樣。 柳嫣張了張嘴,努力搜索自己受過的委屈,到頭來竟拿不出有力的佐證,確實,府里就算多了一個西院,婆母對她的態度自始至終沒變過,好吃好用的第一個想到她。下人們勢利眼,一兩次的怠慢是有,要真說克扣絕對沒那個膽子,就是他本人,態度一如既往,可他都將全心的寵愛給別人了,冷落她還不是遲早的事,何況一對夫妻沒有夫妻生活,那像話嗎? 他還問她哪里寵妾滅妻,她只不好意思說出口,滿心的怨懟幾乎藏不住。 他只看到她為了爭寵,面目可憎,她會變成這樣又怪誰?“你只看我欺負別人,你是怎么對我的?怎么不替我想一想,如果是我喜歡上了另一個男人,跟別人在一起,冷落你傷害你,甚至要跟你和離,你會怎么辦,你不會想奪回自己的妻子,不會對外來者恨之入骨嗎?” 她所做的一切,不過人之常情罷了,柳嫣期望著能像往常一樣獲得原諒,那件事沒辦成的懊惱此刻也變成了慶幸,還好沒有牽扯進人命,他們都有錯,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她打算的很好,卻沒想到立在窗前、長身玉立的青年竟然真的認真思考片刻,眼中的迷茫逐漸凝聚,給出自己的答案,“如果真是那樣,我爹娘會多一個干女兒,蔡家會籌備嫁妝,送唯一的小姐風光再嫁,成為她第二個娘家。你自小我爹娘就喜歡你,他們從未虧待過你?!?/br> 柳嫣以為自己聽錯,腦子發蒙,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要和離?即使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你還是不愿意回頭,反而要跟我和離是嗎?” 她急需一個否定的答案,得到的卻是一片默然,可越是這樣的沉默,越說明那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之后最真實的想法?;蛟S這個決定的雛形早已在心中存在,只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可最不想傷害的那個人已經被走了,那還有什么可顧忌的? 大爺跟大奶奶似乎吵架了,之所以不能確定,是因為壓根沒人聽見什么,可兩人就是越來越疏遠。大奶奶自從幾前從前院回去,又開始喝藥,原本便虛弱的身體連床也不能起了,就這,還想著將小少爺抱過去養。自然是不成的,別說夫人還未表態,大爺第一個就將兒子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個大男人,竟也有那份閑心,親自哄抱,晚上也帶著。 大家都搞不明白,小夫妻倆這是怎么了,蔣夫人同樣疑惑,她去看了一回兒媳,倒把人看的眼淚汪汪,一個勁兒求婆婆將孩子給她養。蔣夫人自己想看孫子還要看兒子臉色呢,再說柳嫣的身體經過那一回亂吃藥,直到現在落紅不斷,淅淅瀝瀝幾個月沒止住,不說好好將養身子,這又唱的哪一出?媳婦這個模樣,兒子也不管不問,她兩頭勸不好,氣的只嚷嚷再也不管。 只想等回到京城,一家人團聚了,總會慢慢好起來。剛安頓下來,打算找兒子好好說道說道,卻從下人嘴里又聽說鬧和離的事兒,蔣夫人這一下是真坐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兒子從太子府回來,將人叫到后面,慢慢飲茶,先扯了其他的閑話,才轉到兒媳身上,“回來一個多月了,也不見你去瞧瞧,自己的媳婦,就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差不多就過去了,難不成真就慪下去了?” 話間,蔣夫人不斷打量兒子,蔡家的男人就沒有一個丑的,她兒子更是生的芝蘭玉樹,鶴立雞群,哪怕在名門公孫遍地走的洛陽,也毫不遜色。一回來就被太子召見,授了太子府的咨儀參軍,官雖不大,卻是太子極為親近信任的人才能做的,出入宮廷,御前行走不在話下,她也從不懷疑兒子的本事爭不到好前程,只擔心沒有個好人幫忙穩著內宅。 雖說柳嫣母女行事偏頗,她自己也越來越看不上,已經走到這一步,還能怎么辦呢?兒媳是沒什么管家御下的才干,身體也不允許,可取在馴順聽話,配幾個能干的仆婦,再有她辛苦些在一邊看著,等長孫大了,娶個能干聰慧的宗婦,他們家也不差在哪里。 蔣夫人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唯獨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蔡玠也不置可否,陪著母親聊家里聊外面,就是不聊柳嫣。蔣夫人被磨的沒脾氣,沒好氣道:“你要實在厭了大奶奶,我做主給你抬幾房妾室,你們倆都別再鬧了還不成?” 卻只得到兒子輕飄飄一瞥,隨即醒悟,柳嫣那性子,一個外面典來的,都恨不得去母留子,要真在家里光明正大擺幾個妾室,還有好子過?至此,蔣夫人不得不承認自己想當然了,又聽兒子道:“母親不用試探我,父親的話我一不敢忘,我誰都不要,只是……” “只是跟大奶奶過不下去了是不是?”蔣夫人沒等兒子接話,繼續道:“你死了這心吧,先不說我,你父親、家里上下都不會同意你胡來,咱們什么樣的人家,何曾有和離一說,你院子里的人,我敲打過了,以后不準他們亂嚼舌根,你也別再提這話?!?/br> 蔣夫人等著兒子被駁后的反應,卻是稀疏平常,仿佛早已料到,她是越來越參不透兒子的心了,“家里不同意,你打算怎么辦?” “不怎么辦,等到太子……我就帶著兒子出外任,大好河山去過的地方實在太少,一輩子那么長,總能游蕩些地方?!?/br> 蔣夫人差點跳起來,“你要氣死我是不是,就為這么個事,家族、父母你都不要了?就打算帶著兒子遠走高飛了?” 蔡玠站起來,那么高大英武,深深斂藏的落寞失意終是從眼睛里流露出些許,連身影都委頓了些,“可母親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嗎?我成全了所有人,誰來成全我呢?” 第38章 明我去拜訪 時隔一月,再次回到云陽,雖然面對的是滿目瘡痍,還是群情激奮,歸心似箭。馮家跟劉家在路口分手,馮老三馬鞭甩的啪啪作響,到了家門前,馬兒沒站穩,迫不及待跳下去,看見大門上的鎖被撬了,心里便咯登一下。 馮敏扶著娘,也是滿心雀躍,就聽爹在堂屋喊,“哪個殺千刀的,偷就偷了,把人屋里糟蹋地不成樣,別叫我逮著他?!?/br> 母女倆進門一看,也心痛地直呼可惜,堂屋里的板凳桌椅雖老舊,好些比馮敏的年紀都大,都被劈了當柴燒了,地中間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火灰。臥房的大衣柜也沒能幸免,馮敏那柜子上半人高的鏡子被砸的稀碎,床帳被褥,能燒的全燒了,衣裳也被拿走了,留下些滿是補巴的,丟的到處都是。 肯定是下大雪那幾,有些沒有逃走的混子摸進來住了幾,因為廚房里也空蕩蕩被搜刮干凈了,來不及歇息,一家三口開始打掃衛生,能扔的都先扔了,將屋里上下清掃干凈,又連忙置辦新的用具。晚上沒有床褥,馮老三將馬車上的東西都卸下來,趕車出去采買。 幾的功夫,遭受了重創的云陽城慢慢煥發出新的生機,原本沒有逃走的那些人十分的驕傲,一些被召集過去守城的,事后都得了獎賞,還是刺史府大方給的。 馮家臨近一家的小兒子,陪著老母沒逃,圍城之時加入了炊火班,看見個人便要夸一句自己做飯給官老爺們吃過。朱秀兒捧著針線,跟鄰里到處聽新聞,回來再告訴馮敏,“都在說大少爺好厲害,眼瞅著堅持不住了,難為他想出個冰凍的法子,生生又守了幾?!?/br> 馮敏正在屋里縫補衣裳,只管聽娘說,不免想到那一攔在她車前的人,那么急切誠懇,那樣危急的時刻,他該是巡邏的路上碰見蔡家的車隊,立刻發現她不在,就出來找她了……搖搖頭,將那道固執的影子甩出腦海,不管如何,他們都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她人已經出了刺史府,心也應該早點回歸原位才是。 懷著這樣的想法,馮敏便不怎么肯聽蔡家的動靜。這一晚些,朱秀兒卻帶回個不好的消息,說是有人看見大少爺受了箭傷,從城垛子上給人抬下來的,那幾云陽的大夫全被召進了刺史府,也不清楚這兩情況如何了。 馮敏掐著指尖,盡量忽略心頭那一瞬的慌亂,被娘奪過衣裳放在一邊,“咱們該去打聽一下傷的怎么樣才是,好歹也是寶兒的爹,若真有個什么,寶兒就苦了。何況人家待咱們不差?!?/br> 馮敏回家的馬車上,帶了大量上好的頭面首飾,璀璨精致,比朱秀兒家傳的陪嫁還要漂亮名貴百倍,又是許多的綾羅綢緞,上百兩的現銀,足可見刺史府大方,待馮敏是沒有半點苛刻的。馮老三夫妻都是老實人,遇到個待自己稍微善意的,總想著投桃報李,當即便拉著猶猶豫豫的馮敏起來,“咱們不進去,就在外面打聽一下,要不好了,咱們鄉下的林大夫那么好的醫術,可能還幫得上忙?!?/br> 母女倆匆匆來到刺史府,卻是大門緊閉,長巷無人,跟左右一打聽,得知刺史大人跟著遷至逢義關去了,而大少爺早在云陽解圍的那一便打點車輛送走了。馮敏望著緊閉的大門,稍微放下心,還能坐馬車走,或許沒有那么嚴重,朱秀兒也是如此想,“等我回去給菩薩上香,求菩薩保佑大少爺逢兇化吉,咱們寶兒也能健康長大?!?/br> 雖說孩子是別人家的,跟她們沒有關系,相處短短幾,朱秀兒卻很愛,口頭心頭不忘,一時半會兒總有些不適應。馮敏也不管她,她現在只想著怎么能把家里越過越好,最好是做點小生意,思來想去,卻沒有合適的機會。 一來她雖會讀書認字了,與生意一道卻沒什么助益,平民小百姓,無錢無權的,經不起一點風浪顛簸。云陽地處要塞,西域跟中原貨物來往頻繁,只有家資豐厚的大商隊才敢走,她一個云英未嫁的姑娘,想出頭做生意屬于異想天開。 家里這點銀錢也經不起折騰,莊戶人家手里有了小錢總想著多買點地,正好經過這一次動蕩,很多人家心存憂患,都想路子往南遷。馮老三很是托了幾個人,搶下幾畝好地,拿著地契回家,看了又看舍不得鎖起來。朱秀兒道:“只盼再別打仗了,咱們家有這些地,往后幾代可是吃穿不愁了?!?/br> “往后的事情誰說得準,那些羌人總也殺不完,只要有那么幾個人跑脫,幾年后又是一大幫卷土重來,只盼著朝廷將他們遠遠攆走,別再來禍害咱們。我想好了,聽說南方煙盛行,咱們也試試,運氣好,一兩年攢下來銀錢,老大有錢成親,敏兒也可以置辦一份豐厚的嫁妝?!?/br> 夫妻倆半生為了孩子,去歲忍痛將閨女典出去,便一直覺得對她不住,馮敏的終身大事成了兩人心中過不去的坎兒,總要閨女后半生有靠才能落下心里的大石頭。再一想閨女剛出月子便跟著奔波,那么冷的天兒,風餐露宿,萬一落下毛病來多不好,朱秀兒一面整做好吃的給閨女補身子,一面細細打聽哪里的婦科大夫有名,就想著看一看才能安心。 爹娘拳拳愛女之心不便駁逆,他們說什么,馮敏總是聽的,也知道他們拜托姑姑趕緊給她找個可靠的人家,只當不知道,每從姑姑幫傭的繡坊里拿些小玩意來做。在刺史府時,處處留心,蔡家好些東西從京中運過來,那些樣式、花紋,隨便拿一樣出來就夠云陽整個圈子追捧的,她還特意跟上院女紅最好的祿瓊學了不少花樣,在他們這樣的蓬門小戶盡夠用了。 她眼光好,又會配色,用心做出來的東西總不錯,連娟兒也被姑姑勒令多跟表姐學學,往后只有好處。逃難路上熟識的王二妞姐妹,也喜歡找娟兒一道做針線,便一道湊在了馮家。馮敏聽娟兒說,王二妞許了一戶不錯的人家,那后生在飯莊做跑堂,是個很機靈利索的小伙子,王二妞也很喜歡,看了一回便點頭答應了。 定親之后,不說在家里繡嫁妝,給婚后婆家的姑婆做鞋襪,每一朝馮家跑的勤快,馮敏真信了王二妞是跟娟兒一道來漲見識的,卻是王小妹不小心說漏嘴。家里爹娘也不知怎么了,她們那混賬族叔不見就不見了,偏一個勁兒問jiejie是怎么回事,把王二妞問地沒奈何,幾次想說出真相,好歹忍住了,馮敏是唯一清楚經過的人,她來馮家不過是尋求點慰寄。 馮敏當即便將王二妞叫出去,在屋后一顆桂花樹下站定,心里也有點擔憂,“你爹娘是不是看見了?” 天色雖晚,兩人身上都沾了血,馮敏將自己的一套衣裳給了王二妞穿,將她的扔進河里沖走了,別人不清楚,當娘的一定知道閨女有幾身好衣裳,又是逃難的當口,被王大娘發現也在情理之中。 王二妞卻搖搖頭,“敏姐幫我處理的很好,我爹娘要是看見什么,早坐不住了,是我……”王二妞慚愧地低下頭,“……拿走了那人的錢袋子,被我娘發現了,回家之后又添了個做噩夢的毛病,夢里胡喊,我爹娘聽到了。我老是想到那一,若是你沒出現,若是我下不了手,我這輩子就完了?!?/br> 她從懂事就被族叔sao擾,陰影實在太深,哪怕現在除掉了那個人,一個小姑娘,驟然接觸這種事,一時怎么接受得了?會害怕是人之常情,又沒有人可以傾訴,跟馮敏發xiele一番情緒后心里就好多了。 馮敏又一直安慰她,本來就是,不被到絕境,誰會殺人?王二妞抹掉臉上的淚,還是擔心自己做噩夢,現在還好只是喊了名字,要嚷出什么不得了的話就遭了。馮敏猜二妞也有些自己嚇自己,隔約了她一起去觀月寺燒香,求了安神符,要是能再找個殺過人的大殺器,放在枕邊上睡幾晚就好了。 這還是她在刺史府時聽mama們說的,平常小戶,殺雞殺牛的菜刀斧頭容易得,哪里去找殺過人的兵器?兩人帶走帶說出了廟門,王二妞沒留意,險些一頭扎進路人懷里,被馮敏一把扯回來,聽人喊,“二meimei?!?/br> 原來是方天佑,以前跟馮驥來過馮家,跟馮敏也算熟識,上一次匆匆一別,都沒說上什么話。云陽解圍后,漢家兵馬追著羌人殘眾一路深入西域,一去幾個月沒有消息,總算是回來了。馮敏也高興,喊了一聲方大哥,邀他去家里吃飯,她爹娘念叨好幾次了。 “正好大軍駐扎城外,準備修整一段時間再決定去向,我肯定要去叨擾的?!狈教煊由亩苏Π?,一身武將的爽朗氣,皮膚黑牙齒卻白,笑起來很是容易親近,馮敏看他見面便盯著她笑,倒有些不自在。 王二妞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個圈,目光被方天佑腰間懸掛的寶劍吸引了去,殺人的兵器,這不就是嗎?殺的還多是異族之人,鎮壓個把小人鐵定沒問題。王二妞忍不住拉了拉馮敏的衣袖,馮敏其實也早留意到了,只是幾年未見,再熟悉的人也會生疏,何況她跟方天佑本就交情不深,不好開口啊。 兩個小姑娘的眉眼官司,方天佑居高臨下看得真真的,只當不知,道別前才說了一句明去馮家拜訪,馮敏跟王二妞同時舒口氣,目送人拾階進了廟門,嘰嘰喳喳談論怎么跟人借寶劍。 馮老三弄了幾十畝好田到手,儼然成了家里的寶貝,每一總要趕著牛車雇人去收拾,忙活了這許多,才算全部都出來。早上天濛濛亮就起床,這一腿上酸痛難忍,險些站不起來,朱秀兒連忙找出膏藥,“你這腿比陰陽生還準,明兒指定一場好雨,要我說,今兒就不去了。等會子人來拜訪,一屋子娘們兒怎么招呼?你也好問問驥兒的情況?!?/br> 朱秀兒一面抹藥一面勸說,那藥還是馮敏從刺史府帶出來的,效果極好,省著省著,又快見底了,她將指頭上的一點不浪費敷在丈夫腿上,將蓋子擰好,妥善放著。 馮老三原想著趁早上涼快,回鄉里看一眼,回來的路上還可以買些家里缺少的用具,哪想這腿不爭氣,耽擱這一會兒,天也全亮了,只好作罷。等老婆簡單收拾了早飯,吃完就該料理午飯待客,他便在家里等著。 方天佑來的算早,提了不少東西,惹來一通埋怨。馮家將人請進屋里,好茶好點心奉上。知道這一家子都想打聽馮驥的情況,也不賣關子。他跟馮驥原本就投在一個營里,在外頭少不了互相照應,行伍前幾年一直在一處,就是前年東征,兩人都憑借軍功升了千戶,也曾并肩作戰過。 從高句麗回來,他隨護匈奴中郎將一道北上,馮驥在京都聽說被編入了北軍五營。北軍五營負責京師防務,其中任職的各個校尉無不出身權貴之家,哪怕就是一個小步兵家里也有捕頭、典簿等多少有點權利的親戚。馮驥赤手空拳、孤身一人被編進去,可算有運氣,至少再不用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東奔西跑掙軍功,可在京師無親無故,想要晉升卻是難如登天。 第39章 你生氣了嗎? 馮家人不清楚那些,只聽兒子有出息,便忍不住落淚了,方天佑也不好說的太明白,閑話一番,朱秀兒帶著馮敏跟娟兒姐妹鉆進廚房準備午飯,馮老三陪著方天佑聊幾年的行軍之旅。 一家人都不肯怠慢馮驥的這位朋友,再者朱秀兒心里還有別的想頭,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頭一天晚上便商定了五個菜。那魚要昨晚上新撈的,母雞自然也要現殺現煮,忙不過來,只叫馮老三來幫忙。 方天佑一點不拿自己當客人,挽起袖子,將長袍往腰上一別,就要幫忙殺雞,一家幾口攔他不住,就見那活蹦亂跳的雞到了他手上,三兩下便處理的利利索索,說是行軍打仗練出來的,多少次沒有吃的,只好就地抓些野物,連老虎野狼也吃過。 朱秀兒一聽,聯想到兒子在外面也是如此艱苦,不肯叫方天佑勞動,劈手奪過還沒拔毛的雞,只叫人去歇著。馮老三要幫忙,馮敏將方天佑請進堂屋,重新上茶,幾句閑話過后便不知該說什么??此痛怪恋哪?,肌膚粉潤生光,如枝頭正秾妍的桃花,方天佑也有點不好意思,清清嗓子,“昨你們盯著我的劍做什么,是不是沒有見過?” 兩人的目光同時望向他空蕩蕩的腰間,馮敏搖搖頭,“是二妞自從逃難回來,一直做噩夢,我聽老人們說用個沾過人血煞氣重的東西放在枕頭底下睡幾就好了,我們去廟里求了安神符?!?/br> 方天佑聽罷笑道:“這有什么難的,不過我這把劍笨重的很,你們女孩子拿著傷到自己倒不好,我還有一把小巧的寶劍,是從羌人先零部搶來的,也沾過血,可以借給你?!?/br> 他如此主動,馮敏也不推辭,先道過謝,第二拿到寶劍之后轉給王二妞。時人篤信神佛,大凡小事心安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有這東西壓驚,她又贈給二妞幾枚安神的丸藥,總不差什么了。 有了這兩趟走動,方天佑跟馮家熟悉了起來,大軍駐扎在城外,等候其他分支歸隊,但凡獵到個野兔野豬,馮家總能從方天佑這里得一份,不但搞的馮姑姑側目,馮敏這一起床,忽見一個陌生老太太冷不丁立在她家院子里盯著她瞧,真是嚇一跳。 朱秀兒跟著莫名其妙,問過之后才知是方天佑的寡母林大嬸,竟是天沒亮就起來,走了二十幾里路趕來的。馮家一頭霧水,林大嬸很是爽朗健談,只說聽說方天佑跟馮家親近,她當走親戚來的,又帶了不少東西,雖被迎進屋,視線還一直繞在馮敏身上,顯是一副婆婆看未來兒媳的眼神,哪怕是欣賞的,也架不住如此強勢。 馮敏默不作聲,跟在娘屁股頭后,收拾飯菜,被看的招架不住了,才躲進自己屋子,又趁沒人的時候叮囑娘,“我之前的事情,您可不要瞞著,人家要問就說清楚?!?/br> “你當你娘老糊涂,自然要說清楚明白,能處就處,不行拉倒,咱們嫁女兒可不受委屈?!蹦概畟z都隱約明白林大嬸的來意,很意外,也得好好招待不是,馮敏甚至沒搞清楚怎么就到這份上了,她跟方天佑也沒說幾句話呀,眼下卻不好理論這個。 既然林大嬸說是尋常來走親戚,馮家也只當什么都不知道,好菜好飯招待了一頓,想著林大嬸回家還要走二十幾里路,朱秀兒也不知她是什么個打算,若今還要回家,這天兒就得上路了;若打算歇下來,也要收拾房間床鋪。林大嬸沒察覺朱秀兒話間的顧慮,吃過飯,倒把馮敏叫到跟前問了幾句,特意說明,莊戶人家活命都難,為了子過下去,誰家沒個傷心事,很不必將過去的事情記掛在心上,他們方家也從不是那等不著調的人家。 朱秀兒一聽,心里很覺感動,真心實意倒想將林大嬸留下住一晚。林大嬸揮揮手拒絕了,“我家里還養著幾頭豬,二十幾只雞,雖托了鄰里照看,我不能放心。今兒晚了,往后有空總有聚在一起的時候,我托個大,叫你一聲妹子,今兒原是我唐突了,咱們都是有兒子的人,二十七八了,誰不急?倒要請你的原諒?!?/br> 林大嬸一張利嘴說的朱秀兒不好回什么,只好叫馮老三套車送一程,轉頭回來對馮敏道:“真是個厲害勤快人,那嘴也太利索了,難怪孤身一人,還把兒子養的那么好?!?/br> 馮敏笑了笑,這一,趕鴨子上架,被人相看了一回,還有些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方天佑是知根知底的,有本事,跟大哥又是過命的交情,人才品行都沒得說,她其實對他是很欣賞的,可是這種欣賞無關男女之情。 她才從一段復雜的關系里脫離出來,還沒有準備好嫁人,奈何年紀不等人,二十二了,鄰里閑話不斷,爹娘也有些著急。再一點,她看得出來,娘很怕她還戀著蔡玠,畢竟光是外在便世間少有,還是那樣的家世地位,她還不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去解釋。 總想著順著家里的安排,嫁人生子,他們就會明白她腦子清楚著,沒有發昏,可還一年都沒有呢,真的太快了,若真就這么跟娘表白,家里會不會覺得她是在找借口?心里亂的很,也有點埋怨方天佑,一定也沒透出來,搞得她家如此被動。 如今鄰里都看見林大嬸上門,連姑姑第二也趕忙來問是什么情況,馮敏越加苦悶。朱秀兒將林大嬸的話跟馮大姑學了一遍,再加上自己帶著欣賞的評價,馮大姑還算滿意地點頭,“倒是個真心實意的,就是太著急了些,就這么赤眉白臉跑了來,怎么也該提前說一聲,大家商量著好好見一面?!?/br> “誰說不是?我倒能理解,若是驥兒看上哪家的姑娘,我也急著要去瞧瞧,人家也解釋過了,孩子不便要隨軍回京覆命,這一走又不知多少時候,眼瞅著奔三了,擱誰都得急。說起來,驥兒才剛來信,說是京里有人與他說媒,我這是又擔心又高興,能在京中落腳自然是好事,可一家子就要長久分離了?!?/br> 反正他們老兩口舍不得云陽如今的家業跟親眷,是不打算往京中搬的,兒子要回來,那也是幾十年后的事情,如今就想著把女兒嫁近一點,后好來往。 大家都覺得林大嬸過于著急了些,方天佑也這么想,他不過就在娘跟前提過那么幾句,還沒影兒呢,從他嘴里問不到馮家的地址,便找了他兄弟,急匆匆跑了去,令人懊惱又無奈,又擔心馮家怪他唐突。是以,馮大姑前腳進門,沒說幾句話,方天佑也來了,一來便替他娘又解釋了一遍,手上還拿著不少東西。 朱秀兒這下是說什么也不肯收了,每回來都拿東西,也會給外面造成一種假象的,可要不收,倒顯得不肯原諒人家,只得再三囑咐下次來不能再拿東西,不然就不叫他進門了,這自然是玩笑話。 方天佑諾諾應了,等朱秀兒跟馮大姑進了廚房,不好意思地踱到馮敏門前,只管沉默著瞧她。馮敏怎么好把外男請進閨房,立在門口說話也不妥,于是先一步走進天井,搬桌子拿椅子,又倒茶。等她忙活完,他也自省過了,遲疑著問道:“你生氣了嗎?” 他來往這么勤快,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心意,馮敏那么聰慧伶俐,他猜她一定明白,也不打算拐彎抹角,反正事情已經被他娘擺在了明面上,他想或許可以問問她的答案。果然,她輕輕搖頭,方天佑再接再厲,“你覺得我怎么樣?” 他知道她之前的事情,也知道她跟那位蔡公子生了一個兒子,心里有點不舒服,不是嫌棄,是后悔,后悔沒有早點跟她定下來。不過,他十八歲的時候,馮敏才十二,還是個小丫頭,誰也沒有多想,只能說造化弄人,這一次,他會把握好機會的。 馮敏心里亂糟糟,她想好好一下自己的心情,抵不過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推著她往前走,逆勢而為,一定會有很大的麻煩,可就這么逆來順受,卻委屈了自己,她決定坦白,“我剛生了孩子,才過去半年,我現在沒有任何心情去想自己的終身大事,方大哥,我怕耽誤你?!?/br> 不是討厭他就好,數年從軍,很少跟姑娘家打交道,真不知道常該怎么相處,就想著以心換心,只要他對馮敏好,馮敏總能感受到。他家有寡母,明白兒女之于父母的重要性,馮敏放不下那個孩子,合情合理,他也不是要強迫她現在就答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