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有時候絕路也是一條路2016
節后返校,馮晨夏忙著上雙學位要求的必修課、選修課,忙著參加各類學生社團和研討會……她一邊忙,一邊覺得惶恐。 這次社會調查規模小、時間短,隊員們不需要每人都寫調查報告,只需要將資料匯總,讓馮晨夏一個人動筆。但是馮晨夏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這次的社會調查報告應該從什么角度去寫。 忙著,晃著,小半個月就過去了。 周五下午,馮晨夏被一個同學叫住,說蔣正先教授讓她去他辦公室。該來的總會來,馮晨夏也沒時間多想,直接去了蔣教授辦公室。 實際上,這幾天一直在觀察馮晨夏的蔣正先,對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馮晨夏社調結束后沒有再張羅什么活動。院里或者班里的活動,交給她,她就去辦;不叫她,她也不過問。社調給她帶來的迷茫感,反而讓她看上去沉靜不少,隱約有點“政界女性種子選手”的模樣了。 在蔣正先看來,最合適的政界女性,必須是那種有能力表現出自己的本事,但同時又能暗掩野心和自身光芒,讓人不覺得“刺眼”的女性。這樣的女性,應該小心翼翼地站在舞臺聚光燈周遭的光暈里而不是焦點中,從事著必須做但又不搶風頭的工作,忠心耿耿地為“主流社會”添磚加瓦…… 蔣正先是個什么人???他當年也曾想逐鹿政壇來著,畢竟在面對權力時,能不心熱、不心動的人不多見。蔣正先心里很是鄙視那些對權力沒有任何欲望的人:連權力夢都不敢做,怎么可能干出什么大事業呢? 可惜,他蔣正先自己的性格和機遇,都有不足之處,導致他成為一個“失敗者”。 先說客觀因素吧。其實政界人物和地里的莊稼一樣,都是“一茬一茬”出產的,每茬之間最少隔著10年。在某些高級層面上,也許要隔十五年到二十年。換而言之,你說你是好種子,但是政壇就那么大,其它人不挪位置,就沒地兒種你了,你再能干也是白搭。所以政壇是要講天時的。 二來,政壇也是需要“團隊作戰”的。所以我們會看到動蕩時期,如戰爭時期,領袖人物從一個團隊、一個學校甚至一個班里涌出。在這樣的年代,如果不能做個引領者,你需要做的是找對人,跟著走,當一個能活到勝利的追隨者,靠長壽取勝。這樣即便當不了“國級”、“副國級”人物,也至少可以成為“一方諸侯”;在和平時代,則是講究“垂直淵源”。如果某個群體,比如說某個地方或某個院校,出了一個高官,則這個地方、這個院校,會形成一條“人才爬藤”,順著這個藤,源源不斷地產出高官。 蔣正先沒趕上時間的趟;身處中都大學,又沒有趕上院校的趟;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因此只好在教書育人的路子上蹉跎下去。 看著走進辦公室的馮晨夏,蔣正先并沒有“慈祥地”讓她坐下來,而是直接問了個最基本的法律問題——“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馮晨夏沒想到蔣正先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緩了一會兒回答道,“法律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統治工具,在和平時期尤為如此?!?/br> 如果是一般的法學生,被問及這個問題時,不會像馮晨夏那樣給出這樣的“標準高考答案”,而是會洋洋灑灑說上一大堆。但是蔣正先卻明白,這個最簡潔的回答,其實是最能直指法律本質的回答。 “再說說你對法律的深入理解吧。怎么看出來它是統治階級的意志體現呢?” “法律工作者并不是法律的制定主體。換句話說,他們只是筆和刀,其手柄是攥在有資格制定法律的人的手里……”更關鍵的是后面這句,這是馮晨夏最近剛剛想明白的,“法律的實質,就是通過傷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來保護另一部分人的利益。理論上,可能會有‘沒有受益群體的法律’,但是絕不會有‘沒有受損群體的法律’?!?/br> 蔣正先略為吃驚地看了眼馮晨夏。前一句話里的道理,他花了好幾年才搞懂,沒想到眼前的女孩現在就看明白了;后一句話,說起來“無理得很”,但細想想,卻是法律本質決定的真理!為什么他和很多“法律大家”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呢? 十來年前的蔣正先,自覺學術做得好,和上位者的關系也不錯,因此生出了些許“不該有的心思”。上躥下跳幾年無果后,他才明白,華夏國的法律工作者,和西方國家不一樣。西方學法律的,當議員者有之,當總統者有之。但是華夏不行。因為西方那些搞法律的,明白自己是誰的代理人,大家都在明面上呢,而在華夏,一切規則都藏在暗流中。 所以,中都大學和其它大學法學院里那些叫囂著“法律是唯一的統治學”、并幻想能身居高位的人,蔣正先一律視之為智障。 華夏當然可能涌出一大批學法律的高官,但前提是涌出的是對的人。這些“對的人”學工,則工學專業盛產高官;這些“對的人”學法,則法學專業盛產高官…… 明白嗎?關鍵不是什么學科,而是什么人學了什么學科! “讓我們再做個假設,假設有兩撥人,一撥人叫A,一撥人叫B好了,”蔣正先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假設A是領導階層,B是被領導階層。你說說B這個群體出來的官員,在什么情況下會為B群體謀福利?” 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正是之前馮晨夏苦思困惑之處。她覺得心像針扎一樣疼,臉上卻浮出笑容。 “在B群體整體力量完全無法和A群體抗衡時,B群體出來的官員,是不可能為本群體爭取任何利益的。TA們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會做哪怕一點點可能挑戰A群體權威的事,而是樂于成為‘政治花瓶’,并在一切可能的場合,告訴B群體要安分守己……” 就像那些男權社會的女性高官一樣,她們會在“三八婦女節”的時候,告誡自己的同性,要老老實實地做個傳統女性,要忘記自己的權利、熄滅自己的野心,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而不是好女兒);在“五一勞動節”的時候,告誡女勞模要平衡好事業和家庭,做一名優秀的妻子、母親和兒媳婦,不要拿自己的成績和官位去刺激自家的男人;在“八一建軍節”的時候,讓女性繼續無私無回報地奉獻,并欺騙她們說,軍功章里有她們的一半! “如果B群體的力量增強了呢?”蔣正先繼續問道。 “A群體一定會團結起來打壓B群體,并妖魔化部分B群體成員。A群體成員會自覺地利用一切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輿論、道德和法律武器,來逼著B群體成員與那些挑戰現制度的人劃清界限……B群體如果陷入內斗,且其反抗力量被成功妖魔化、邊緣化,則B群體的崛起將在中短期都看不到希望。當然,更可能的是,B群體的大多數人,會認為示弱、認輸,或者顯示自己有‘利用價值’,是保證自己不成為犧牲者的唯一辦法,所以TA們會主動幫著A群體打壓自己的同類!” 這正是目前在上演的“活報劇”! 如此通透的孩子,為什么是女的呢?蔣正先在心里嘆了口氣。這樣的人,扶上去也不過是花瓶,沒有一點成就感。他氣餒地想,揮了揮手,讓馮晨夏回去抓緊時間完成她的社調報告。 回宿舍的路上,馮晨夏一直開心地笑著。好幾個同學都被她的笑容嚇到了,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好事,當然是好事?!瘪T晨夏笑得甚至打起嗝來。 今天是周五。407“老大姐”祁平柳在中都的一個朋友明天結婚,她是伴娘,很忙的,所以下午課都沒有上就跑了;另外兩個室友王萌、趙爾然,打算約上幾個同學,周末去“杏花山”看紅葉,晚上不住在宿舍。 “杏花山紅葉,是中都最濃、最濃的秋色!瑟瑟秋風中,紅霞如云似霧,松柏點綴其間,瑰奇絢麗……”王萌一臉陶醉狀做了個展翅遨游的姿勢,隨后搖著馮晨夏胳膊求她也一起去,“這么對的時間,這么好的景色,你怎么舍得辜負?” 馮晨夏告訴王萌和趙爾然,說自己必須完成社會調查報告,只能讓二位代為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了。她笑著打開王萌的背包,檢查包里有沒有帶足夠多的衣服和藥物,又叮囑她們要住在安全的客棧,貴一點也行,別吝惜錢。 送走室友后,馮晨夏去飯堂打包了很多花生米、雞中翅,還去校外小吃一條街買了一大包鴨脖、鴨架、鴨腸和一瓶中都特產桂花陳酒?;氐剿奚?,她仔細關好房門,用一條擦地的破布塞住門縫,然后邊吃零嘴,邊給自己灌桂花陳。 桂花陳聞著特香,好像度數不高的樣子,但是15度的酒,再香,也不是幾乎滴酒不沾的馮晨夏可以享受的。還沒有喝幾口呢,她就上頭了。 馮晨夏坐在地上,左手往嘴里扔花生米,右手翻著波伏娃的《第二性》。 網上最為推崇波伏娃那句——“男人的極大幸運在于,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他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又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于她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每一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她不是被要求奮發向上,走自己的路,而是聽說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男人早就懂得,想要快活,就要靠自己。而女人,上天賜予她們的美好禮物其實早就標好了價格?!?/br> 馮晨夏卻覺得很不對,波伏娃的書里充滿了“受害者有罪論”的歧視腔調。 “什么叫‘女性不知道每個命運的饋贈背后,都在暗地里早早地標上了價格’?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自己努力,自己奮斗,不靠男人,但是我的路在哪里?” 馮晨夏喝醉了,憤怒的情緒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 “我明明努力了,卻根本看不到任何出路。我明明比他們都好,他們卻終究會踩在我的頭頂上!”馮晨夏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張凌歌這么棒的女孩,這么努力,一個墊底的‘垃圾rou絲’都敢說他將來發展會比她好!她和他本沒有站在同一條起跑線的呀。她已經跑了那么遠,為什么睜開眼睛,卻發現那些‘垃圾rou絲’根本不需要跑,就能站在女性的終點線上?你這個“女權教母”還說這是因為女性沒有抵抗誘惑,還說是因為女性選擇走了一條看似容易的捷徑……我們沒有呀,我們一直在找最難、最難的路,只要能達到目標,多難都可以。但是你爺爺的,你倒是告訴我,這條路在哪里?! “還有那些整天教訓女性,讓女性‘自尊自愛’的女性高官們,我們做了什么,讓你們覺得我們不自尊自愛、必須每天教訓我們?女性的犯罪率比男性低那么多,殺人犯大多是男性,你們為什么不去教誨他們自尊自愛!” 馮晨夏哭著罵著,突然趴到床邊,大口吐了起來。她一把抓起自己床上的床單和毛巾被,胡亂鋪在嘔吐物上,仰面躺在上面,打開手機,放了一首迪克牛仔的老歌《不歸路》。 我沒有退路 盡管你也千辛萬苦 不愿認輸 剩下由老天做主 這是一條不歸路 一度我非常孤獨 但是我更怕漂浮 不知道身在何處 有時候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 全意付出忘記有結束 一心只想幸福 疏忽了自己痛苦 我沒有退路 不愿認輸 剩下由老天做主 我沒有退路 盡管我千辛萬苦也不愿認輸 讓老天做主 有時候錯誤也是人生一條路 誰不是跌到谷底才有點覺悟 只要你不想退出 我不怕命運殘酷 我不怕命運殘酷 那隱隱約約的東西,馮晨夏現在知道是什么了!之前沒有覺察到,只是因為自己可視而盲,能聽卻聾罷了?,F在看見了,聽見了,才發現歧視無處不在! 她哭著,覺得有萬千根刺扎在自己的心上,“為什么要讓我覺悟?就讓我當個無知無識的人好不好?這么多女人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了,她們能,我為什么不能?我是什么東西,我有什么資格不認輸?” 馮晨夏絕望地喊著,心里殘存的理智卻在想,明天醒了后要打掃衛生,要收拾殘局。 今晚大醉以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馮晨夏了,但是她依然是那個可以站起來,且站得像棵松柏的馮晨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