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年輕男人的身形是這樣高大,能將她嚴嚴實實地藏起來。他們背對著鏡頭,再也不能被看到。 這個時刻只屬于他們,與電影無關。 - “關于這個鏡頭的設計,我們討論了很久,導演本來是想要致敬米開朗基羅的《圣殤》?!备睂а輰χ鴶z影機解釋道。 他展示了《圣殤》的畫面。 圣母瑪利亞懷抱著被釘死的耶穌基督,神情憐憫而平靜?;教稍谑ツ鸽p膝間,四肢和頭自然地垂下。他們并不親密,但充滿神性。 副導演隨后解釋,這是很典型的、金靜堯的創作思維。他的構圖里充斥著大量的、宗教式的隱喻。雖然在英國讀書多年,審美卻更加偏重于意大利古典電影,尤其深受費里尼和安東尼奧尼的影響。 事先排練走戲的時候,黎羚和導演也的確是按照這個動作來試的。 但是,正式拍攝時,她完全沒有這樣演。 她將周竟緊緊地抱在懷里,嘴唇貼著他的傷口??雌饋砟敲赐纯?,連呼吸都是痛的。 她是特意為之嗎,還是她忘記了導演的設計。 也許她只是太動情了。 她不是圣母瑪利亞,她沒有那么重要。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只是被周竟愛著的阿玲??吹綈廴说乖谘粗?,她就不可能再有理智。 圣母瑪利亞會將耶穌基督獻祭給天堂。但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周竟,只想將他留在自己的懷抱里。 金靜堯的鏡頭語言里沒有“愛”,他從不擅長于愛的表達。 黎羚的表演,卻填補了這份愛的空缺。 “原來如此,我覺得黎老師改得非常好?!睂а萁M的另一個人說。 “確實,如果按照原本的鏡頭設計,反而太冰冷、太古怪了?!?/br> “就好像導演從前的每一部電影,有一種手術刀般的精準,節奏清晰,邏輯嚴謹,卻沒有任何的感情?!?/br> 另一個人說:“不過,鏡頭又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導演會要求重拍嗎?” “應該不會吧?!?/br> “你怎么知道?” 幾個人一唱一和,故作神秘,實則答案根本人盡皆知。 只見副導演十分隆重地將攝影機的鏡頭,對準了片場的監視器,用一種非常rou麻的語氣說: “因為,這兩個人拍完這一條,已經抱在一起半小時了!” “是的,觀眾朋友們,你沒聽錯,半小時!” “——后期老師,請在這里配上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謝謝?!?/br> 這是副導演最近想出來的新創意,并且得到了導演組的一致認可與配合。 他沒有征求導演的同意,就偷偷地拍了一部劇組紀錄片,記錄本片兩位主角臺前幕后的花絮。 連這部紀錄片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導演今天即興了嗎》。 在拍這部愛情片以前,金大導演是從來不會即興的。 即興需要演員的臨場反應,但演員在他的戲里,并不比舞臺道具更重要。他們的存在,都是為了畫面的完整性和創作者的藝術表達而服務,和一張桌子、一盞臺燈、一只蘋果沒有區別。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從來都是鏡頭在追逐黎羚,而不是她被鏡頭約束和限制。她一次次地跳出了劇本之外,而導演始終默許、甚至于鼓勵她的肆意妄為,并為了她改變自己的步調。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拍過電影。 對于副導演來說,這種做法本身,甚至比電影的劇本,都更加完美地貼合他心目中對于“愛情片”的定義。 他熱情洋溢地對著紀錄片鏡頭繼續解說。 小劉老師手握馬桶刷,突然一臉高傲地從鏡頭后面經過。 他打了個哈欠,說:“既然如此,片名為什么不干脆叫‘導演今天打臉了嗎’?” “或許也可以叫‘導演今天戀綜了嗎’?!彼钏际鞈]。 攝影機的鏡頭飛快地對準他的馬桶刷,其他人肅然起敬,異口同聲說:“劉老師,還得是你!” - 最終,他們沒有繼續擁抱下去,是因為金靜堯終于嗅到了黎羚身上的血腥氣。 這氣味很微弱,幾乎難以辨認,但他像深海里的鯊魚,表情立刻變得十分兇狠。 “你又受傷了?”他這樣面無表情地質問黎羚。 黎羚從這個“又”字里,已經聽出了事態的嚴重性,她較為掩飾地說:“沒有啊?!?/br> 這話說得太拙劣,小劉聽了都不會信。 金靜堯按著她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掀開她的裙擺,看清楚她滿是淤青的小腿,還有不少被碎玻璃渣扎到的血口。倒是都不深,但一眼看去,還是很觸目驚心。 他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陰沉來形容。 剛才在戲里黎羚一路將腿拖了過來,始終表現得非常鎮定,好像這條腿真是沒有任何的知覺,也不會痛。 直到這里,還勉強可以夸一句她很敬業。 但一直到戲拍完了,過了這么久,她也還是只字未發。 他不知道該生氣自己的愚鈍。 還是生氣她連這種事都不愿意告訴他,到底想要躲什么。 他以為拍攝結束之后,他們的擁抱是在安慰她,是為了幫助她出戲。 殊不知,其實還是她在強忍著痛苦配合他。 多么虛偽的安慰。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