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被他嚇到,不敢再動彈。 他像個瘋子。 他已經是了。 黎羚某一瞬間也凍結在這雙眼里,被對方所震攝。作為演員的另一半神志喚醒了自己。她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地將他推開。 “咚”的一聲。 沒有人察覺到臺下的動靜,演出已經開始了。 音樂聲響起,像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吟唱。許多雙腳一同踩踏著地板,世界在震顫,大地在波動。 阿玲渾身一震,熟悉的音律化作刺眼的日光,將她灼傷,她幾乎茫然無措地抬起頭,看了周竟一眼。 他再一次用口型對她說,‘生日快樂’。 臺上的人在跳舞。 她最爛熟于心的那一支舞。 原來,這才是周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 隔著一層薄薄的地板,舞蹈演員正在阿玲的頭頂跳著舞。 她起先還是困惑、憤怒,甚至于捂住耳朵,不聽不想不看。 最終還是屈服于欲望,像一名軟弱的癮君子,無法自制地仰起臉。 她如此熱烈地仰望著舞蹈演員的足尖,仿佛仰視著一朵朵在雪池里綻開的幻花。步步生蓮,最甘美的幻覺。 其實根本也看不清什么。 木地板遮擋得嚴嚴實實,不過偶爾有一團混亂的影子,輕巧地躍過縫隙。 但音樂聲沒有停,那是貫穿阿玲一生的樂章,在漫長如河的時間里,她還是看到了。 她看到雪白的足弓、靈動的腳趾,依托于躍動的生命。 每一個輕巧躍起的動作,行走,搖擺,釋放。 舞者不是廢墟,她們擁有完整的身體,強健的rou身,如此鮮活地在舞臺上抽芽、生長、蓬勃地綻放。 她看到重力。一躍而起后,終將回歸舞臺的地心引力。落地的那一刻,整片地板都在震動,她的胸腔也陣陣地抽痛。 她也看到了自己。 曾幾何時,她也是站在舞臺上的人,她知道那一刻有多么光榮。那么多束光照耀著她,照她挺拔的身姿,她臉上的汗水。 但現在她只能藏進地下。每個人生來的宿命都是尋找地面,向下扎根。她沒有根。她在被遺忘,在死去,變成養料。 地板激蕩起揚塵,親吻阿玲蒼白的臉頰。像尸體下葬時,一點點蓋住五官的泥土。 她孱弱地趴在地板上,伸出手,卻又不敢觸碰。 在漸漸拉近的鏡頭里,女演員的臉被一點點地放大,直至占據了整個屏幕。 攝影機逼近她、審視她,鏡頭忠實而貪婪地,記錄了她臉上每一個一閃而過的微表情。 她吃力地仰著脖子,呼吸急促,像在凝視著自己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沉迷、渴望、矛盾。 可是她的眼底又寫盡了失去。 - 監視器前已是一片偷偷吸鼻子的聲音。 連副導演都忍不住抹了把眼淚。 “怎么能演得這么好?!?/br> “真的好厲害?!?/br> “根本沒在演吧?簡直一點表演痕跡都看不出?!睂а萁M有人喃喃道。 黎羚一直趴在原地,仰頭望著地板。肢體動作接近于無,面部表情也非常節制,甚至于連眼珠都一眨不眨。 可是她演得這么動情、真摯,讓人忘記這里是片場,一切都是假的。 副導演卻說:“什么叫沒演?她渾身都在演!” “???” 對方引他看另一個機位:一組全身的鏡頭,再切到局部的特寫。 女演員看似毫不費力,其實渾身都繃緊了,每一寸肌rou都在隨著音樂的節拍而發出輕微的痙攣。 她的肌rou記憶與殘缺的意志力,產生強烈的阻抗。她演出了那種小心翼翼的痛楚:想跳,可是不能,也不敢跳。 工作人員露出駭然的表情:“不是才上過幾天的舞蹈課而已?怎么能把身體控制到這種程度?” “你看她的腿?!备睂а萦终f。 剛剛被截肢的人,總是以為自己的腿還在,黎羚趴在地上的時候,身體會無意識地往一邊歪倒,直到即將失去平衡,才勉強地回正。 她常常不自覺地想要碰那條失去的腿,但手一觸到空蕩蕩的褲管,眼神立刻黯了下去。 “所以,到底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監視器前的人突然陷入了困惑,“我還以為她是入戲太深、真情流露,原來一切都是計算好的嗎?” “誰能說她沒動感情?”副導演道,“真正的好演員,從來都是兩者皆有?!?/br> 只是,誰都不會想到,短短的時間里,黎羚能做到這一步。 回想起她來試鏡的那一天,那么緊張、連臺詞都說得很磕磕巴巴。又像是很漫不經心,導演教她一整晚,她的回敬是把他按到燈下。 他們都以為這是一出鬧劇。 然而電影拍到現在,無論是誰來演,似乎都不可能比黎羚做得更好了。 劇本統籌突然說:“或許,不是她像阿玲,而是阿玲在變成她?!?/br> 這場戲的主角,原本還是周竟。 他幫阿玲過生日,投其所好,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打動她。 這何嘗不是一種精妙的計算、冷酷的傷害。他再一次讓阿玲看清,她已經沒有腿了,她不可能再站到舞臺上,她只有他。 他們會接吻。 周竟會將阿玲壓到地板上,掠奪她的氣息,而她呆呆地睜大了雙眼,仰望著地板上的光影,不再掙扎——與這場戲的開頭恰好形成呼應,對仗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