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若有半點不妥,那這信也不必燒給祖父了,免得驚擾了他老人家地下的英靈。 高炎定三兩下把信封撕開,將里頭邊角泛著微黃的信箋取了出來,一共十來張紙,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字。 他腦海里不由地浮現出一位因對另一位多年未見且早已作古的老友過分思念,而積攢了無數未盡之言的垂暮老人形象。 “玄正吾兄:一別經年,彌添懷思。 遙想當年,你我朱顏翠發,少年得志,相識于帝京,至今已有六十余載。 而今我似風前殘燭,你也飄然仙逝多年。 你曾說,天下之大,能傾心結交的好友不過兩個半。我當初年少無知,單純易騙,竟覺得能成為這其中之一乃今生之幸事,怪只怪我醒悟得太晚。 兩年前,我著書遭遇瓶頸,愈發面似靴皮,本就稀疏的白發更加所剩無幾。那段時日,我夙夜輾轉反側,連素日愛吃的醋芹都食不下咽,不過幾日,便瘦骨嶙峋。我思來想去,皆為汝之過也。 當初你聽聞我告老還鄉后欲寫一部雜史,不僅多次登門造訪,還屢屢寫信與我,希望我能為宸王寫點公道之言。 承君一諾,至死亦守約。 近日,這書已在考慮收尾事宜,若再給我一二年,便能大成。等到了那日,即便病骨支離,我也會親至云州將它燒給你,寬慰你的在天之靈,以此達成你我的約定。 為著宸王,這部傾注了我后半生心血的書,若面世,定會遭到嚴厲打擊,恐怕連與我沾親帶故的,都要被牽連獲罪。 也罷也罷,誰讓我純良心善,容易受人哄騙,才答應了你這樁勞什子的破事。而我也無妻無子,只有一個木訥的關門弟子,知道他的人寥寥,想來能逃過一劫。 你的后人看了這部書后,無外乎三種結果。一種覺得我欺世盜名,顛倒黑白,將之銷毀,再把我這無二兩rou的老頭亂棍打出。一種如我所言,將書稿燒給你,面上漠不關心,也不去探究真偽,只當無事發生。一種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大肆刊印,將宸王之事大白于世間。 若是第一種,我受些皮rou之苦事小,你得一不肖子孫事大。若是第二種,你高玄正的后人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若是第三種,你在天有靈便多多保佑他們罷?!?/br> 后面便是些旁的事了,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有追憶往昔的,有治學論道的,甚至有說庭前種的葵菜長勢的……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高炎定從初時的氣悶煩躁,中途變為震驚不可名狀,到最后惆悵蕭索,心緒可謂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他抄起茶壺灌下大半涼茶才勉強平復了心情。怎么會這樣! 像是自小就堅定的某一信仰在彈指間傾塌,腦海中除了廢墟就是空茫。 他抹了把臉,又將那封信仔仔細細,逐字逐句地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原來石衡在《夙夜齋隨筆》中所提到的關于宸王的逸事,尤其是當年“六王之亂”的內情始末,大多是來源于祖父高玄正的口述。 祖父為何會對此這般了如指掌,難道他與宸王有旁的鮮為人知的交集么? 直到東方既白,一宿沒合眼的高炎定去院子里練了半個時辰的刀,他汗津津的臉龐迎著高升的朝陽,眼中被深思和困惑所填滿。 因著手稿的事,高炎定私下里去翻找了祖父的遺物,連同譚妃近來整理出來的老物件,都一一看了一遍,可惜收獲寥寥。 祖父留下的,大多是文章策論詩稿,里頭都不曾提到過宸王。 失望之余,他只好強打起精神,找人挑了六日后的黃道吉時,準備在那一天與劉懷去祖父墓前祭奠。 只是那心底的困惑如同一根刺,時不時地提醒他要追根溯源,一求真相。 高炎定舍不得《夙夜齋隨筆》的手稿就此被銷毀,也為著石衡那封信中所說的“三個結果”,畢竟他作為高玄正的子孫,無論如何都不愿被人看輕,從而墜了祖父的聲名。 于是,他俯首案牘,將手稿和書信各抄錄了一份,只等將來查明一切后再做打算。 六日后,高炎定和劉懷帶著石衡的手稿、書信并一干祭禮,去往城外祭奠高玄正。 紙錢的余灰伴著道士誦經的聲音在初秋晴好的瓦藍天穹中飛揚。 劉懷虔誠地在高玄正墓碑前行了一禮,將一張張手稿投進火盆中。紙張和上頭的墨色被火焰燎起,發出灼熱明亮的光后最終化為一堆灰燼。 劉懷眼眶里噙著淚光,似乎是在為老師和自己付諸心血的手稿焚毀而心痛遺憾,又像是為著老師遺愿的達成喜極而泣。 等祭奠儀式結束,高炎定讓人先將劉懷送回去,自己卻站在祖父墓前靜立了許久。 清風吹過山嵐,周遭簌簌起聲,他聽著天風云鶴,松柏之音,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 第二日,劉懷便提出要離開云州回家鄉繼續為石衡看守墳塋。高炎定見他孤身一人,無妻無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想留他在安宛生活。 可對方去意已決,高炎定也只能派人與他一同上路,妥善護持他平安返鄉。 送走劉懷不久,又一人提出要離開王府——此人就是薛蒼術。 薛蒼術不顧珠云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以及梅姑的挽留,一邊打包行李一邊冷漠地道:“當初我就是被高炎定半強迫著擄到云州為人治病的,現在治好了,我當然得走。這邊又沒我爹娘,你們與我也非親非故,我做什么要死乞白賴地繼續留在這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