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致愛麗絲
滯留的時間有些長了。 齊鷺是被刺目的陽光驚醒的。 她勉強睜開眼,視線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 不知為何身體像是灌了鉛般,腦袋沉甸甸的,明明已經醒了,卻還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向昏沉的深淵。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手肘一滑,整個人又跌回凌亂的被褥里。 額前的碎發被汗浸濕,黏在紅潤的臉頰上。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地浮現——陸瞻白起了次身,溫暖的胸膛驟然抽離令她不由地拽住了他。 再然后手被溫柔地輕撫開,在輕聲細語的問詢下,他拿著水杯抵著她的唇喂了點水。 接著就是完全失去意識的沉眠。 窗外傳來鳥鳴聲,清脆得刺耳。她瞇起眼看向墻上的掛鐘——指針已經逼近十二點,遠遠超過了平時起床的時間。 身側的床單也早已從人體的溫度冷卻。 不安感逐漸升騰,抓起手機一看——果然有好多個來自季非虞的未接來電,可是她前一天交代過了去朋友家玩。 就說玩太晚了,應該沒事吧? 匆匆整理好衣服準備離開,途經樓梯拐口時卻迎面撞到正要上樓的齊槐,男孩亮亮的眸子盛滿期待,邀著齊鷺往餐廳去。 她有點尷尬,但男孩沒注意到,還很歡迎她的拜訪。 在那是系著圍裙的陸瞻白,與一桌豐盛的午飯。 “我正讓小槐去叫你呢,睡醒了來吃飯吧?!睖貪櫟拿寄恳豢滩浑x她,“你也好久沒有吃過我做的飯了呢?!?/br> 為了不沾上油污,他的頭發用木簪全部盤在腦后,沒有很刻意裝扮,倒頗具人夫風情。 飯菜的香氣四溢,正好勾起她的饑餓感,她想也不差吃頓飯的時間。 陸瞻白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對面,齊槐卻不坐在他旁邊,反而挨著她落座。 他做的飯很好吃,季非虞的廚藝也不錯。如果把陸瞻白與季非虞兩人做比較的話,反而是季非虞更喜歡做些精致的菜肴,陸瞻白的飯菜更具有鍋氣,畢竟他在鄉下長大,從小就做一家人的菜了。 心下默默對比間,碗里就多了齊槐夾來的一只雞腿,她沒想到小孩會主動夾菜給自己,而她什么表示也沒有真是臊得慌,便又給他夾了回去,叮囑他才要多吃點長身體。 細細瞧他一眼,才發現齊槐瘦弱得過分,真有些營養不良。 按理來說不應該啊,陸瞻白這么有錢,難道這孩子挑食嗎? 于是也就這么交代了陸瞻白一句,得來他欣慰的一眼,表示他會更加注重孩子的營養健康的。 有病……這是需要她來提醒的嗎?又不是她的孩子,這種貌似期盼妻子顧家的神情莫名讓人火大。 最終這頓飯還是平靜地結束了,如果忽略后續兩邊不停夾菜的話。 本來都要換鞋離開了,一雙小手卻拉住了她的衣角。 “姑姑,再玩會好不好?” 期期艾艾的目光投來,齊槐仰著臉,睫毛撲閃得像蝴蝶的翅膀,“我最近學會《致愛麗絲》了,我想彈給姑姑聽?!?/br> 他踮著腳,細軟的手指緊緊攥住她的衣角,絲綢布料在他掌心皺成一朵小小的花。 齊鷺低頭看他時,他立刻松開衣角,轉而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手腕。指尖涼得像玉,輕輕晃著她的手臂問道:“就聽一小段,好不好?” 聲音又軟又糯,帶著點可憐巴巴的顫音。 “好啊,小槐可真厲害?!狈凑皇呛⑼囊粋€小小請求罷了。 男孩纖細的指尖落在琴鍵上時,像是一簇雪落在黑檀木上。他瘦弱的身軀微微前傾,脊椎的骨節透過絲質白襯衫隱約可見。似有柔和日光籠罩著他,為柔軟的黑發鍍上金邊,發尾隨著演奏的節奏輕晃,如同天使垂落的羽翼。 回旋曲式的旋律每次回歸時都更顯纏綿。 琴聲流淌間,他忍不住側頭偷看坐在一旁的齊鷺。鏡面般的鋼琴漆映出他們相似的側臉線條:同樣微微下垂的眼尾,同樣在思考時會不自覺輕咬的下唇。他注意到齊鷺今天也把頭發別在耳后,露出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略顯尖削的耳廓。 盡管父親時常說他與母親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但血脈的聯系還是能輕易讓他找到他與她的相似點,透過骨rou傳遞,細細密密融入血液與每一處神經。 他是這世上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人了,怎么可能一點都不像呢?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涌起奇異的喜悅,但不妙的是緊接著第35小節的顫音處失誤了——就算是大人既專注演奏,同時又分神偷看他人也會出錯的。 幸好曲調未變得怪異,他繼續著這首純真而溫柔的獻禮,如同作曲家將旋律獻給心上人一般,他將笨拙的演奏獻給最在意的“姑姑”。 想靠近卻又不敢明言,只能委婉地致以愛麗絲,致以唯一的人。 臨近尾聲,沒有表現完美的挫敗感縈繞心頭,齊槐的睫毛慌亂地顫了顫,眼底浮起一層濕潤的光。 最后一個和弦余韻未散,他已經跳下琴凳撲過來,一頭扎進她懷里:“姑姑我有的地方彈錯了,對不起?!焙粑贝?,心跳快得透過單薄的襯衣傳到她手背上,像揣了只受驚的雀兒。 齊鷺摸到他后頸細密的汗珠,才發覺這孩子緊張得渾身發抖。 彈錯的琴音也只是一剎那的違和,對于她這種音癡來說更談不上影響了。 似乎沒有什么可逗留的理由了。 姑姑,再聽一首,就一首—— 他坐回琴凳,想這么說,嘴唇無意識地張開又合上,但最終還是咽下了這無理取鬧的請求。 “……mama?!??某個藏在心底太久的詞,在這個慌亂的瞬間,突然掙脫了束縛。 這個音節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整個房間的空氣凝固了。 齊鷺正要起身的動作頓住了。她回過頭,看見男孩死死低著頭,睫毛劇烈顫抖著,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破碎的陰影。他的手指攥緊了琴凳邊緣,指節泛出青白,仿佛要把那個脫口而出的詞硬生生按回去。 “別走,mama……”他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卻又倔強地抿住嘴唇,把后半句話咬碎了咽下去。 齊鷺蹲下身來。 她的手掌貼上男孩的臉頰時,感受到了一滴溫熱的濕潤。男孩下意識想躲,卻被她輕輕捧住了臉。 “沒關系的?!彼哪粗覆吝^他的眼角,聲音比平時軟了八度,“你想mama了對嗎?mama去很遠的地方了,但她會一直看著你,愛著你的?!?/br> 齊槐的瞳孔微微擴大,像是沒聽懂這句話。他的呼吸變得又淺又快,胸口劇烈起伏著,仿佛隨時會哭出來,又仿佛在拼命忍耐著什么。 忽然被摟進了懷里,他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后徹底軟下來,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衣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真的嗎?”他的聲音悶在她的衣料里,“會一直看著我,愛著我嗎?” 齊鷺摸了摸他的后腦勺,發絲柔軟得像雛鳥的絨毛。 “嗯。會的?!?/br> “母親都會愛著她的孩子的?!?/br> 他是懂事的孩子,沒一會就情緒穩定下來了。她與他告別,他又回到只有他與父親在的家。 下一次再彈鋼琴給她聽是什么時候呢?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視線隨之轉移到鋼琴上,《致愛麗絲》的樂譜被風吹動,嘩啦啦翻過幾頁,最終停在了他彈錯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