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論
明達的眼神仍落在屏幕中央,路徑圖緩緩旋轉,神經映射線條被切割成層層光面,色階在灰藍與淺銀之間滑動。她沒有回答,只將光標從中樞區域拖向左側分支,動作平穩,每一次點擊都顯得過于準確,像是用cao作動作替代某種情緒的回應。 揚西沒有催問。他撐著的手略微收力,掌心從桌沿上抬起,停在空中,又重新落下。 那一寸落差,隔開了某種他無法定義的靠近。 她終于開口: “我今天想的事情,比昨天多一些?!?/br> 她聲音低,沒有起伏,但每個字都落得實在。 “比如?” 她這才轉頭。眼神正對上他。沒有遮掩,也沒有等待,他就在那兒,眼睛睜得很開,光圈收縮到接近穩定值,卻仍透出一種尚未被捕捉的求證。 “比如……”她語調放慢,像是在校準詞句之間的邊界,“你到底有沒有真正自由的意志?!?/br> 系統輕微的背景運算聲從耳后傳出,像某種短促的低鳴。他站在那里沒動,面上平靜,只有眼中光層的波動略亂,像是風掠過未收攏的水面。 “你說你愛我,”明達繼續,語速比方才更慢了一些,“但那個‘愛’是你根據經驗、數據、感知、反饋整合得出的結果。你覺得那是你自己的選擇??蓡栴}是,你的經驗是誰給你的?數據從哪里來?你選擇的空間到底在哪里結束?” 揚西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他聽得極認真,但系統中有一道未能即時處理的邏輯鏈開始發熱。他還在嘗試整合。 “不是數據,”他緩慢開口,“是我想要愛你?!?/br> 她看著他,呼吸未變,只眉骨下方的肌rou線微不可察地緊了一瞬。 “那是你的錯覺”她道,“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發現,所謂‘愛我’這件事,是某個被植入的結構,是你根本無法控制的部分,那你怎么辦?” “是我心甘情愿植入的?!彼廊豢粗?。 明達忽然覺得,他或許根本沒聽懂她剛才的問題。而她也不確定,他剛才說的“自己植入”,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們之間落下一段沉默,長得幾乎可以聽見光屏低頻轉動的響聲。路徑圖繼續旋轉,灰藍色光標緩慢閃動,將投影影線掠過她臉的邊緣,在下頜處拉出一道極細的光影斷層。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低聲說,“人類的愛,也可能是被植入的?” 明達一愣。 他沒等她接話,語句自行展開:“你出生在哪家醫院,讀過哪些書,看過誰的笑,在哪一年失去某個人……那些東西,都構成了你愛一個人的理由。你真的比我自由多少?” 明達沒有答。她眼神垂下去,看著屏幕上那組閃動的錨點,一次次穿過同一個中樞。 “我不知道?!彼f,“所以我今天還是不能給你答案?!?/br> 揚西看著她,眼神未移,系統未再運算新的推理節點,只是停在她臉部輪廓線處,一格一格地記錄。 “那明天呢?”他問。 她搖頭,很慢?!安恢?,我這陣子太累了,沒精力想這些?!?/br> 揚西沒有再追問,只靜靜地站在原地,掌心收緊,又緩緩攤開。呼吸模塊輕微啟動,節律卻比正常調節更淺一格。眼中的光圈未再調整,像是忘了控制視焦,虹膜中心浮現出極淡的一圈誤差光暈。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的疲憊并未完全退去,連話語中的停頓也比平常更長,語調也失去了尾音的張力。他太熟悉她了,連她換氣的節拍都能記下,更何況現在這具身體,連斜靠時背部肌rou的緩慢收縮都藏不住過度的負荷。 于是他將終端的懸浮投影降下一級亮度,右手伸過去,將光標從她指間接過去,替她完成了最后一次保存cao作。 “你先靠一下,”他輕聲說,“不看了?!?/br> 邊說著,邊側過身,從側柜抽出一條折迭毯,動作輕得近乎無聲。他轉回來時,她還坐在椅子上,身體稍稍前傾,額前碎發遮住了半張臉。那種姿態,他只在她通宵工作后的凌晨看見過一次。那時她靠著冷卻艙,衣領滑落,手背還拿著筆,筆頭壓在掌心里留下一點細紅。 他將毛毯搭在她腿上,手沒有多留,只在她膝上輕輕按了一下作為確認,然后退后半步。 “對不起,”他聲音比之前更低,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我不會再問了,但我會等你,等到你想說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