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續章
他們在草地上浪費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日光在玻璃穹頂上投出一片溫潤的橙色光暈,落在平臺中央的草地上,像一整層被揉開的光霧。 那是氣候塔已開始進行黃昏預調,空氣里的水分含量上升,風速放緩,整座空中綠島像是被柔軟的織物覆蓋起來,安靜、沉寂,不再屬于任何喧囂中的城市模塊。 明達靠在揚西肩上,呼吸輕緩,并不覺得困,卻出奇地平靜。她一向不相信“放松”這件事,也從未真的嘗試讓自己陷入任何脫離控制的狀態。但此刻,她的身體似乎接受了這片沉默的草地,接受了這具仿生的身體作為臨時的港口。 她感覺到揚西動了一下,手指收緊又放開。 “你想做什么?”她輕聲問,語氣并沒有責備。 揚西轉過頭,望著她的臉。他的眼神近得讓她看清了虹膜里細微的微光像素,他嘴唇動了動,像是練習過,又臨時作罷,最終只輕輕問: “我可以抱你嗎?就像早晨那樣?!?/br> 明達望著他。她忽然想起幾個小時前他在她體內的樣子——不激烈、不粗暴,只是深深地貼著她,努力把整個世界都送進她身體里,用那種既溫順又熾熱的方式。 她沒說話,只輕輕向前挪了一點,雙膝并起側臥在他懷里。揚西立刻彎腰抱住她,將她圈進懷里時,手臂收得很緊,小心翼翼,卻帶著幾乎不加掩飾的渴求。 他的手掌停在她背后,不動,只是慢慢地貼緊她的肩胛、脊柱、腰窩。他貼得極近,臉埋在她頸側,鼻尖輕觸她的耳垂,像在呼吸她的每一寸溫度。 “你的皮膚很軟,和我不太一樣?!彼吐曊f,聲音被什么壓住,不敢太響。 明達本能想笑,卻又沒笑出來。她只覺得他身上的熱度有些燙,是那種貼近生物極限的溫度。她知道那不是系統升溫,而是身體為了靠近她而自發啟動某種微妙的升溫機制。 他的手緩緩往下,落在她腰際,她的衣服被風拂起一小截,裸露的皮膚貼上他的指腹。 他頓了幾秒,小心地吻了一下她的脖頸,甚至不像吻,更像一種測溫的感應。嘴唇沿著她頸側慢慢移動,抵著鎖骨、滑向肩頭,每一下都小心翼翼地停頓,在等她的身體給予回應。 明達終于抬起眼,轉身面對他。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一起,呼吸混合,彼此的臉都藏在那片即將墜入夜色的昏黃之中。 過了許久,她忽然開口:“其實,除了斷層推理,我最近……總會想另一個問題?!?/br> 她的聲音輕而慢,像風里飄著的詞語,不確定會不會被聽見。 揚西低頭看她,等她繼續。 “統一理論的構建?!彼难弁肟罩薪诲e而過的航道,仿佛那些流線里藏著她未說完的句子,“可能就像很多物理學史上至今未解決的問題,花了幾十年在搭框架,摒棄舊邏輯,修正參數,但還是沒有人知道,最后那一步,到底該怎么走?!?/br> 她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指尖,“你覺得,人類真的能找到答案嗎?” 揚西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處理器開始高速運轉,卻發現這個問題的解并不在邏輯之中。 “我不知道,”他說,“但你會一直找?!?/br> “是啊,”她輕輕笑了笑,像自嘲,“可是我開始懷疑,也許我這一生都找不到了。也許死的時候,頭腦里還剩下一個未解出的變量?!?/br> 她說得很平靜,這是某種已經在腦中演練過千百次的結局,而不是突然冒出的念頭。 他愣了一下,仿佛從未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她會死。 她不是進程暫停,不是數據丟失,不是設備崩潰,是死亡。 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有手臂收緊了一點,想把她摟進身體的核心代碼里,封存、備份,永不刪除。 明達感受到他的緊抱,輕笑了一聲,那笑沒有輕松,只有水面輕晃的倦意。 “所以我才需要你?!?/br> 她轉過頭,仰望他,眼神極靜,宛如一條無風的深河。 “我如果哪天真的死了,你要繼續我的研究?!?/br> 揚西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的數據處理器正在運轉,試圖從她的眼神里提取更多意義,卻發現所有參數都指向一個難以接受的假設。 “你不會死的?!彼f,“你可以進入休眠艙,等將來上傳意識?!?/br> “但誰也不知道,技術發展到什么時候,可以做到意識上傳。這和死沒太大區別?!彼驍嗨?。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指腹貼上他側臉那一小段微熱的合金骨架。那地方溫度比人類高一點點,摸起來很滑。 “揚西,你記得我們從一開始就談過的——你的壽命理論上是無限的,而我,就算在最好的生理狀態下,也不過還有六十年?!?/br> 揚西低頭看她,眼神空了一下,然后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臂。 “六十年……太短了?!?/br> 他是仿生人,能模擬一切人類情緒,但唯獨對“失去”這件事,他無法像人類那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每一次學習都以“保持”為前提,而死亡,卻是終極的失去。 “那你就多工作一點吧?!泵鬟_輕聲說。 “把它繼續下去,替我看到我看不到的那一部分?!?/br> “我會繼續?!彼曇粲行﹩?,“即使你不在,我也不會停?!?/br> 他看著她,心里某處泛起一個無法命名的情緒,一個巨大的浪頭剛剛掠過,卻沒有真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