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落寞的背影舉起茶杯,對著夕陽一吹,一仰,一喝,搖頭嘆氣。 除了頹廢,還添了一股遲暮之年的老氣。 那種暮氣沉沉之感太過濃重,滄塵竟無法邁步走過去。 他站在門口,忽然就悟了。 原來我當年修為盡失、頹唐不振的時候,在別人眼里竟是這般模樣。 難怪師弟如此痛心。 不過…… 他又看了一眼秦千凝的背影,默默想著,我當時沒這么老氣吧? 彼時自己也才三十多歲,不至于不至于。 …… 山中時日快,沒過多久,就迎來了內門考校。 而滄塵的師弟,郢衡,也終于游歷回來了。 這些年他在外面游歷,增長見識以破心境是其一,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替師兄尋找恢復修為的機緣。雖然修仙界如此大,從未聽說過經脈寸斷后還能恢復的,但郢衡也不愿意輕易放棄。 他一向我行我素,回到萬壑宗,不管掌門和各個長老的相邀,自顧自地先回了浮銀峰。 郢衡心中有些忐忑,因為每次和滄塵的談話二人都會不歡而散。 御劍浮在半空,他看著手里的丹藥,思索著要不直接放在師兄桌案上,不與他見面。 他的大徒弟見狀,開口道:“這丹藥能修復大多疑難傷癥,對于師伯來說,聊勝于無,試了總比不試好?!?/br> 郢衡回過神,無奈地輕笑了一下:“你不懂你師伯這個人,自從他筋脈被毀——” 說到這兒,及時住了嘴。 自己的師兄是個廢人,眼前這個大徒弟,也是個廢人。 溫恪是自己游歷時撿到的?!皳臁边@個字完全沒用錯,因為當時溫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血人。 郢衡朝他走過去,血人只是瞧了他一眼,并未開口求救。 這下他便來了興趣:“你不求我?” 血人不作答。 “我出城時聽說溫家出了個千年難遇的麒麟子,十五歲結丹,慶典三日三夜還在進行。只是他體弱多病,十五歲之前從未露過面……”郢衡掃了他滿臉血污的臉,興味十足地笑了,“你金丹被誰掏的?” 血人輕咳了一聲,似乎想出聲,但終究是沒有力氣。 郢衡在師兄出事前,一直是個放蕩不羈的性子,師兄出事后才不得已頂起一片天,行事雖有收斂,但仍舊是個任性恣情的人。 他眼珠一轉,用除塵決除去血人面上的血污。 長得不賴,放在身邊也養眼。 “我缺個徒弟,你呢,要不要個師父?” 于是浮銀峰又多了一個廢人。只不過溫恪廢得沒那么徹底,還能從頭修煉,但再怎么修煉,也回不到從前了。 …… 郢衡說話嘴比腦子快,提到“廢”這個字眼,總歸應該小心點的。 他斜眼朝徒弟看去。 溫恪依舊溫溫柔柔地笑著,跟個沒脾氣的玉人似的:“師父,在我面前說話不必如此拘束?!毕仁菍捨苛僳庖痪?,又換位思考道,“雖然師伯不愿面對那些事,但您總歸是出于好心,他一定會明白的?!?/br> 郢衡一想,也是,管他的,吵就吵,氣就氣,反正這丹藥是要塞給師兄的。 一拂袖,朝半山腰飛去。 這一次他離開了快兩年多,兩年對于修仙之人很短暫,但對于凡人來說卻是較長的時光了。 不知道師兄現在如何了,這浮銀峰是否早已長滿了荒木枯草。 他落到地面,收劍,一抬頭,就和一個小孩大眼對小眼對上了。 “……抱歉,走錯了峰頭,叨擾了?!彪m然放蕩不羈,但還是有基本禮貌的。 躺在躺椅上搖晃的秦千凝也很客氣:“沒事兒沒事兒,瞧你是趕路的?要不坐下歇會兒?”躺椅是前些時日滄塵閑著沒事給做的,反正他那茅草屋里有工具,秦千凝還磨了一套棋子出來,每天忽悠滄塵和她下棋。 “不必不必?!臂庖豢此€是個凡人,更加確信自己走錯峰頭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長老的孩子。 他擺袖,正準備御劍離開,溫恪卻在身后扯了扯他。 郢衡不解地回頭,就見溫恪一臉復雜地盯著遠處。 是什么景象能讓始終笑臉盈盈的徒弟露出這個表情? 郢衡隨著他的視線看去,表情頓時裂開了——他那頹唐的師兄什么時候被奪舍了? 刮了胡子,束好了頭發,手里拎著一塊兒毯子,沒注意到僵硬在一旁的二人,十分順手地就給秦千凝搭上了。 不是哪家長老的孩子,是自家的孩子。 郢衡崩潰:“師兄,你什么時候有了娃?!” 第6章 這些年,郢衡和滄塵吵過架,冷過臉,甚至差點決裂,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崩潰。 多少年的焦慮擔憂苦悶情緒積攢到此刻,如洪水泄閘,爆發了。 “她娘呢?你把她一個凡人帶上浮銀峰干什么?你生了娃是下定決心當凡人了是嗎?你既然要當凡人就去當,在浮銀峰挨冷受凍吃辟谷丹做什么?”一連串的逼問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郢衡一口氣發泄出來,等話音落地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么。 完了。 他心里只有這個念頭。 這么多次提及“凡人”二字,此次怕是師兄弟情就此斷絕了。 在場的三人皆被郢衡的精神狀態震撼,愣在原地。 就這樣吹著冷風,在極度尷尬僵硬的氣氛里,四人面面相覷。 最后,秦千凝實在是受不住了,她清了清嗓子道:“那個……” 僵硬的氣氛終于流動了起來。 “我不是他孩子,他是我師父——” 大腦短路的滄塵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詞,轉頭道:“我不收你為徒!” 秦千凝:……你可真會抓重點。 沒辦法,她只能繼續道:“好吧,是我打算拜他為師,最近暫住在這里?!?/br> 說完,沒人接話。 既然你們讓我作為主發言者,就別怪我夾雜私貨了。她開口:“不過我倆確實挨餓受凍吃辟谷丹?!本幼…h境和飲食條件需要改善。 郢衡想撤回的話被重新提起,差點慪出一口血,就非得提這茬是吧。 為了防止秦千凝再次補刀,他連忙道:“師兄,抱歉,我路上中了邪修的毒,都是些胡話,你怎么責罰我都可以?!?/br> 滄塵其實應該生氣的。 但是……最近一天無數次被秦千凝戳心窩子揭傷疤,他已經脫敏了。 他抿了抿嘴,語氣沉悶:“你才離開五年,我生不出這么大的女兒?!?/br> 本以為應該經受狂風暴雨的郢衡驚訝地抬頭,師兄,這是不生氣? 幸虧自己有個善解人意的徒弟,溫恪先一步開口道:“誤會解開就好,多謝這位小友?!?/br> 郢衡馬上反應過來,師兄一改多年狗脾氣,一定是因為他身邊出現的變數——那個小姑娘。 一陣開水沸騰的尖銳嗡鳴聲打斷四人的對話,滄塵下意識去看水壺。 他前腳剛走,后腳二人視線就對上了。 “你想拜我師兄為師?”郢衡突然開口。 “不,我只想留在這里?!鼻厍翡J察覺到試探的氣息。 “那你可以拜我為師?!?/br> offer來得太容易,秦千凝假裝猶豫:“可是……” “飲食起居?” 秦千凝:“辟谷丹夠飽,房子要暖?!?/br> “好?!?/br> 短短的幾秒,兩人熟練完成試探、推拉、討價還價,溫恪看得目瞪口呆。 滄塵只是走進茅草屋提個水壺的功夫,根本想不到這里會完成一起交易。 他屁股剛坐回來,就聽到自家師弟說:“我看這小姑娘根骨好,決定收她為徒?!?/br> 滄塵愣了一下,覺得有點奇怪。 不過作為一個凡人,他也看不出根骨,更不知道秦千凝是一個五靈根廢柴。 他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想要收徒了?” 郢衡自然不會讓他知曉自己收徒的真實目的:“就是覺得咱們浮銀峰也該添點人氣,最近外門考校我再去撿點徒弟回來?!?/br> 他的性子就和他大紅大紫的穿衣風格一樣不著調,想一出是一出,馬上就御劍去考校地挑徒弟。 被扔下的大徒弟溫恪早已習慣,低頭看向新添的師妹,笑得眼睛彎彎:“師妹想把屋子落在哪兒?” 秦千凝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郢衡剛才答應她改善吃住,這是準備給她搭個木屋? “就在這附近行嗎?我想每天過來呢?!泵┎菸葸@邊還有躺椅和棋子,燒水采花也方便。 也不知溫恪腦補了什么,看看長年孤獨的滄塵,又看看秦千凝,神情有些動容,摸摸她的頭:“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