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285節
張遂喝了一口酒,顯得直率地道:“正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們作為大明官員如此慫恿黃員外重cao舊業,當真對得住陛下嗎?” “你少要在這里大放厥詞,這跟陛下有何干系?”有一位中年官員當即質疑。 張遂將手中的酒杯放后,迎著眾人敵視的目光道:“陛下去年整頓金融為的正是給背負高利貸的底層百姓一條活路,若黃員外在京城都拿不到一個正規牌照合法經營,你們慫恿黃員外回廣州是想要做甚?廣東真缺一個放高利貸的商人嗎?” 他并不是特意針對某一些,而是對這幫目光短淺的官員十分的失望。 這里的邏輯其實十分的簡單,黃裕之前從事的是高利貸,讓他重新開設當鋪注定還是會從事高利貸活動。 若黃裕都不愿意在京城老老實實合規經營當鋪,現在慫恿他回廣州經營,不過是讓廣州多一個實力強勁的高利貸經營者罷了。 正是如此,輕則是廣州多一位高利貸的老手,重則是這些官員正在違背當今圣上的意志,甚至在毀滅朝廷整頓金融的成果。 這…… 剛剛質疑的那位中年官員很快理清了其中的邏輯,當即便是啞口無言。 “鄙人多謝諸位大人的獻策,亦感謝張御史的提醒,諸位大人的意見定會好好參詳,我在此先自罰一杯!”黃??吹皆倨饹_突,急忙端起酒杯站起來賠罪。 張遂看著將酒一飲而盡的黃裕,卻是直接告誡道:“黃員外,若是你現在能夠老老實實經營當鋪并無不可,只是你還想著經營當鋪賺大錢的話,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朝廷不允,陛下不允,本官亦反對這種現象!” 其實他今晚在這里發言,并不是要特意針對黃裕。由于出身底層的緣故,他曾經目睹高利貸者的殘忍手段,親眼見證過鄰居家破人亡。 正是如此,他是雙手贊成陛下整頓金融,金融機構通過高息攫取民眾辛苦勞動成果的王朝必定很難長久。 徐鴻倒是覺得張遂今晚過于咄咄逼人,不由扭頭望向苦主黃裕。 “多謝張御史提點,只是鄙人目光短淺,卻不知您可有好的提議呢?”黃裕并不反感張遂的盛氣凌人,顯得虛心地求教道。 “他那一張嘴只會損人,哪能有什么好提議!”劉存業翻了一個白眼,顯得嘲諷地道。 張遂迎著黃裕虛心求教的目光,心里不由一軟地道:“當今圣上雖然整頓鹽業和金融業,但亦興紡織之業,故近些年京城紡織作坊多得其利。而今天子圣明,黃員外欲富貴,只要跟隨陛下的意志而行。今后別總惦記國人的錢袋子,于國于民有利才是正道。雖已過進入紡織業的黃金期,但朝廷一直提倡以棉布換海外資源,今年是下南洋貿易的最佳時期?!?/br> 咦? 徐鴻一直覺得張遂像是一個木頭,但聽著張遂的這一番話后,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小瞧張遂的商業智慧。 單是這一個商業的分析,不僅將朝廷的政策已經徹底吃透,而且還指向了下一個商業暴富的機會。 當然,下南洋是一場機遇,但亦伴隨著很大的商業風險,畢竟那是一塊充滿著很多未知的領域。 “下南洋?” 黃裕的表情凝重,顯得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道。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自身經商所存在的問題,不論是早期的金融,還是去年的京城房產,本質都是一種商業投機。 劉存業等人提議他返回廣州城重cao舊業,他亦有慎重考慮金融這一個方向,但由始至終都沒有動心。 至于紡織業,他現在自然還有實力建廠,但確實已經錯過最佳的建廠時機。反倒是張遂直指南洋,讓他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隱隱看到一條光明的道路。 張遂將黃裕的反應看在眼里,只是自己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黃裕冒不冒險卻是取決于他本人了。 其實他很贊成現在皇帝的做法,正在默默地將這些資本引領到海上,至于能不能暴富便看他們的造化了。 終究而言,商人想要暴利那就乖乖到海上,而想要從廣大百姓的口袋榨取利潤,只有死路一條了。 廣東的同鄉會并沒有持續太久,一些官員和士子已經喝醉,有的被安頓在會館,有的則送回家,其余人各自散去。 由于今年的會試時間推遲,所以殿試需要相應地延后。 或許是去年剛剛舉行恩科的緣故,今年殿試的關注度明顯要低一些,畢竟這里的狀元很可能是去年的落榜者。 在很多領域都是如此,往往不是個人多么優秀,而是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 只是到了弘治朝,似乎正在將運氣的因素擠去,所重用的官員往往都是能臣,而不是那些被女神眷顧的狀元郎。 幾日后,張遂返回京城的真相揭露。 就在很多人還在困惑張遂因何返京的時候,當看到另一位外派的六部主事被召回,很多人這才想起去年的小傳臚。 西苑,這是現在大明真正的中樞。 歷史似乎再度重演,十二個官場新人再次一起來到西苑門前,只是他們的身份不再是前來參加小傳臚的最優秀新科貢士。 狀元劉存業、榜眼錢福和探花靳貴顯得當仁不讓地站在前面,卻是跟他們的品秩無關,而是翰林官歷來“高人一等”。 徐鴻等九名官員幾乎都在六部任職,每個人都得到了歷練和成長,正默默地站在后面,眼神顯得敬重地望向眼前的西苑門。 只是奇怪的是,他們每個人都端著一個木盆。 身穿斗牛服的劉瑾從里面走出來,在確定了他們十二個人的身份后,便淡淡地道:“你們都端著草魚,跟雜家一起進去面圣吧!” 一年之約終究還是到了,而小傳臚的考題迎來了終章。 剛剛顯得腰板挺直的三位翰林官員頓時像xiele氣的皮球般,翰林編修靳貴剛想要泄氣,但很快重新挺起腰板。 他們三人在去年因為選擇親自養魚,卻是成功打動當今圣上,所以被賜一甲進士功名。 只是在這短短一年時間里,卻是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即便他們采用特大號的澡盆養魚,但需要時常換水和喂食,而換水又容易讓草魚染病,所以草魚壓根堅持不了一年的時間。 面對不斷出現的狀況,劉存業寫信回老家詢問母親,但書信剛剛離開京城的時候,那條草魚就已經成為了一條臭魚。 錢福倒是十分的灑脫,在草魚還沒有徹底涼涼的時候,便已經將那一條草魚給燉了,還特意為草魚寫了一首“魚死葬我腹”的詩。 至于靳貴則是在草魚即將奄奄一息之時,卻是交給自己的仆人負責打理,而這條草魚竟然神奇地養了下來。 身后的九人則是表情各異,有歡喜,亦有悲傷。只是想要將一條草魚養上一年的時間,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十二個人跟隨劉瑾來到聽潮閣前面,而后劉瑾便走進了聽潮閣。 “張遂,你的草魚養得這么大,不會是假冒的吧?” “這條魚比我的草魚大了整整一大圈,明顯不合理??!” “怎么不合理了?我在街口時常能看到比這一條大得多的草魚!” …… 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由于大家都是端著木盆,誰大誰小簡直是一目了然,所以張遂成為了大家所關注的焦點。 徐鴻是將草魚養在自家妻子后宅的池塘里,卻是發現比張遂的草魚要小上許多,不由得疑惑地詢問:“張遂,你的草魚養在哪里,怎么這么肥?” “草魚自然要放在魚塘里喂養!”張遂顯得理所當然地回應。 錢福一直是一個恃才傲物的孤傲之人,卻是轉過身困惑地詢問:“魚塘?這京城哪來的魚塘?哪怕有,你亦買不起吧?” 第三百二十四章 化作春泥更護花 京城之地寸土寸金,唯一適合養魚的地方只有日忠坊的北海子,但那里早已經成為京城權貴圈層的私人禁地。 且不說張遂是普通的軍戶出身,哪怕江南望族出身的錢福,亦是買不起一片魚塘,更不可能在規定的一天時間內將草魚安置在那里喂養。 正是如此,這其實是一條死路,最好的路子并不是找到魚塘,而是通過關系將草魚寄養在權貴之家的池子里。 張遂感受到錢福的輕慢態度,原本就不想多說,而今更是不愿意回答這位榜眼的問題了。 正是這時,聽潮閣的護欄前再度出現劉瑾的身影,卻是認真地道:“陛下在此,各位大人見禮吧!” “臣等敬請圣躬安!”翰林修撰劉存業等十二名官員得知陛下已經在聽潮閣中,當即規規矩矩地見禮道。 這一座聽潮閣是一個十分理想的休閑之所,在這閣樓上既可欣賞周圍的風景,亦可以在這里小歇。 由于并沒有打算到閣前相見,朱祐樘便繼續坐在二樓喝茶欣賞著風景,由劉瑾站在前面的護欄前傳話即可。 劉瑾清了清嗓門,便開門見山道:“去年三月之時,陛下召見諸位大人來此參加小傳臚。今一年之期已到,陛下特召諸位大人攜魚歸來,以觀諸位大人的成效!” 翰林修撰劉存業咽了咽吐沫,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足足享受了一年狀元的風光待遇,日子過得要多滋潤便有多滋潤,前幾個月便已經將小傳臚的事情忘記了,但沒有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陛下,臣有一個不情之請!”翰林編修錢福的眼珠子一轉,卻是突然站出來請求道。 劉瑾望了一眼朱祐樘,而后進行詢問:“何事?” “陛下,臣今年有幸第一次參加元旦大朝會,當時詩意迸發,偶得佳作一詩,故想借此良機獻于陛下?!卞X福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詩作道。 劉存業和靳貴的眼睛閃過一抹妒忌,雖然這個錢福一直目中無人,但此人的詩才確實是無人能及。 現在錢福趁著這個機會獻詩,無疑是想要通過才情來打動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從而贏得陛下的青睞。 朱祐樘知道錢福確實是一名難得的詩人,便對劉瑾淡淡地開口:“呈上來!” 暫遂鹓行覲紫宸,九重側樂奏芳辰。 龍樓高拱星河近,鳳歷初頒歲月新。 曙色漸分三殿曉,鐘聲散入萬家春。 小臣共沐恩波渥,愿效華封祝圣神。 …… 詩作很快送到上面,而后經由劉瑾進行當場朗誦。 這首詩中的“鹓行”指的是朝臣的行列,從最初的隨隊伍覲見到樂響,接著是依照錢福的所見所想,巧妙地通過歌頌奉天門來彰顯天子的威嚴,最后表態了錢福的那份忠心。 “厲害!” 徐鴻等人聽完這首詩的內容后,亦是朝前面的錢福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張遂將洋洋得意的錢??吹窖劾?,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眼前這位錢福雖然十分有才情,但并不符合自己的胃口,而且這首詩并沒有什么實用價值。 “請陛下點評!”錢福對自己的佳作十分滿意,便自信地發出請求道。 朱祐樘接過劉瑾送過來的那份詩作,卻是話鋒一轉:“錢編修,聽聞你的那條草魚已入你肚子里了?” “陛下,確……確有此事!那條草魚在澡盆中根本養不活,臣認為物當盡其用,以其坐看魚死,不若熬湯好下酒。臣當時特意為草魚賦詩一首,亦想將草魚詩獻于陛下!”錢??吹嚼@到自己最尷尬的事情上,當即將早已經準備好的說詞拋出來。 劉瑾輕瞥了一眼掏出詩作的錢福,便淡淡地道:“錢編修,獻詩便不必了,你現在還是先好好反省吧!” ??? 錢福已經將草魚詩掏出一大半,原以為自己將草魚處置得如此灑脫,沒準能得到皇帝的青睞,但發現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頓時便是傻眼了。 徐鴻等人反倒是暗松一口氣,雖然他們都十分佩服錢福的才情,但直接將草魚煮湯的做法簡直是無視皇威。 現在遭到陛下如此的對待,可以說是大快人心了。 朱祐樘掃了一眼錢福的詩作,卻是淡淡地道:“錢福,你這詩作便不作點評了,朕今日倒亦算有點詩興,便給諸君贈詩一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