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161節
其實他知道汪直存在著一定的性格缺憾,并沒有王越那般精于算計,很多時候容易意氣用事,做事經常不計后果。 只是他亦看到汪直身上的閃光點,有著常人所不具備的執著,對敵人亦有著足夠的狠勁,所以心里始終還是向著汪直。 這幫文臣只看到汪直暴走,只知道揪著汪直的過錯不放,但似乎都忘記南京神機營損失二百余名神機衛將士,而堂堂的欽差差一點死掉。 即便是要追究汪直的罪責,那亦得先將行刺欽差和斬殺兩百余名神機衛將士的團伙揪出來,這才是更加惡劣的事情。 現在那幫清流一心只想揪著汪直的過錯不放,只能說這幫人還是想要玩黨同伐異的那一套,壓根不在意朝廷是否會失去地方的控制權。 當然,那幫偽君子其實是巴不得如此,他們都恨不得自己家人或自己成為地方上的土皇帝。 “陛下!”郭鏞迎了過來,顯得恭恭敬敬地道。 朱祐樘看到歸來的郭鏞,便淡淡地詢問道:“那幫人怎么說?” “他們的口風全都變了,只字不再提汪直,只說調查湖廣各衛兵員,查實是哪一衛的將士缺員少額!”郭鏞暗暗佩服眼前這位精明的皇帝,當即便將最新的情況匯報道。 朱祐樘看到這幫臣子還是能夠領會自己的苦心,便輕輕地點頭道:“即刻著令湖廣自查,務必通過傷員和缺員揪出行兇的團伙!” 雖然南京神機營不像神盾營這般勤于cao練,但汪直從南直隸各衛挑選不少精兵填充神機營,戰力必定不可能太差。 現在之所以造成這么大的傷亡,雖然很大原因是他們輕敵遭到偷襲所致,但從汪直匯報的戰況來看,絕對是一支訓練有素且配合默契的地方軍隊所為。 盡管不是最大嫌疑的安陸衛所為,但必定是周邊衛所的軍隊才有如此的條件,只需要核查便能水落石出。 幾日后,湖廣方面便有了各衛的情報反饋。 湖廣各衛雖然出現缺員的情況,特別黃州衛的情況最為突出,但黃州衛指揮使只承認自己吃了空餉,而他們并無人員傷亡。 其中事件還存在一條暗線,那就是他們的千戶已經陣亡,但各衛匯報上來卻是千戶和副千戶都是全員在職。 從種種的跡象表明,這一場針對汪直所率領的神機營的襲擊,很可能并不是衛所的軍隊所為,而是一伙來路不明的山賊。 “汪直今當論其罪!” “大明各衛紀律嚴明,豈有犯下行刺欽差之理?” “老夫看汪直是怕自己承擔統兵無方之嫌,故而胡編亂造,虛構自己險些身亡!” …… 一時間,京城處置汪直的聲音又起,甚至懷疑汪直僅僅遭遇一伙山賊,而一切都是汪直為了洗罪而夸大其詞。 七月的天氣多變,剛剛還是一個艷陽天,轉眼間便是陰云密布。 西苑,養心殿。 朱祐樘看著科道言官送上來的奏疏,卻是不由得微微蹙起眉頭。 他其實一直都是相信汪直的,但面對湖廣方面所提交各衛所的調查結果,卻是不由得產生了動搖。 終究是隔著萬水千山,而這個時代并沒有影像資料,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推敲,故而亦是無法斷定汪直是否夸大其詞。 最為重要的是,襲擊湖廣總督劉忠是為了阻止朝廷清丈田畝,但此次截殺汪直有一點于理不通,畢竟汪直被殺亦是無法阻止朝廷推行清丈田畝。 正是暗暗頭疼的時候,王相突然前來求見。 王相并不是一個人前來,此次竟然帶來一個錦衣衛的故人。 “陛下,錦衣百戶牟斌求見!”牟斌低著頭跟隨王相走進來,卻是恭恭敬敬地跪禮道。 雖然牟斌一度被貶出京城,但在上次攔截安南使團黎廣度有功,所以因功得以重返京城,現在僅僅只是北鎮撫司的錦衣百戶。 朱祐樘看到竟然是牟斌,便朝王相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陛下,牟百戶說能替陛下解憂,臣以為其所言甚為有理,故將他引薦過來!臣斷無結黨之念,唯有一心替陛下解憂!”王相深知朱牟斌昔日頂撞朱祐樘而被貶,當即認真地解釋道。 朱祐樘雖然不喜歡這個身上有著文官集團太重印記的牟斌,但亦是有著一定的包容之心,便淡淡地表態道:“朕一直都是對事不對人,雖非朕要貶你于河北,但若無功績又豈可身居錦衣衛要職?你若想身居重職,抱朱驥的大腿沒有用,抱王相的大腿同樣沒有用,朕只看你是否有功績,是否值得朕倚重!” “微臣謹記陛下教誨,一定踏踏實實效力于陛下!此次原只打算獻策于王僉事,然王僉事領微臣前來面圣,微臣不圖陛下賞賜,只愿替陛下解憂,僅此而已!”牟斌在被朱驥拋棄后,更是看破了這個官場的世態炎涼,顯得言真意切地道。 當然,他亦是有著自己的野心,卻是不再依靠任何人,而是靠著自己努力走上那一條長長的宮道。 堂堂正正來到這位英明帝王的面前,這已經成為了他此生的最大追求,而他相信終有一天能夠實現。 朱祐樘知道王相其實一個不喜歡搶功的厚道人,便淡淡地道:“說吧,你要替朕解何憂?” “回稟陛下,微臣想解陛下湖廣之憂!”牟斌顯得語出驚人地道。 咦? 正給朱祐樘送酸梅湯的劉瑾聽到這話,不由得詫異地望向跪著的牟斌,這可是滿朝大臣都束手無策的事情。 為了湖廣的事情,陛下還特意召開了最高會議,只是對那伙襲擊欽差隊伍的人仍舊是尋不得頭緒。 朱祐樘深深地望了一眼跪著的牟斌,便端起桌面上的酸梅湯詢問道:“你已經知曉那伙人的來歷?” “微臣并不知曉,只是微臣推測那一伙人并非來自湖廣!”牟斌輕輕地搖頭,顯得十分肯定地道。 朱祐樘不太相信這人能猜到那伙人的來歷,但還是不動聲色地道:“不在湖廣,那在何處?” “四川忠州!”牟斌當即說出自己的推測道。 “你的意思是四川忠州衛的人跑到領省湖廣安陸截殺汪直,這怎么可能?”劉瑾聽到這個答案,便是表態懷疑地道。 朱祐樘正想要將酸梅湯送到嘴里,結果突然間停下,腦海閃過了一抹亮光,一直困擾自己的迷霧突然間散去了。 第二百零三章 抽絲剝繭,抄家滅族 北鎮撫司,大獄。 由于這一座牢獄沒有門窗通風,如今正值盛夏,一些遺漏沒有清理的排泄物正散發陣陣惡臭,致使這里的空氣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孫交坐在牢房的角落處,正失神地望著唯一有光亮的墻壁。 自從那次早朝,他被弘治直接勒令關押到這里后,京城那座金屋藏嬌的宅子回不去了,便過上這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的眉毛很粗,擁有符合這時候標準的甲字臉,只是笑起來帶橫rou會顯露jian相,故而一直保持不茍言笑的剛直形象。 或許正是這種正中帶邪的長相,讓他很早便懂得如何隱藏自己,亦是將自己的壞心思通通隱藏起來。 他年僅十八歲便在湖廣中舉,可以說是少年得志,亦得到當時還在翰林院任職的丘濬器重,于成化十七年高中進士。 雖然從舉人到進士花費了十年時間,但在國子監這十年的時間,讓他積攢了不少有用的人脈,亦是懂得如何為官。 事情證明,他天生便是混官場的,在一大幫同年還在地方上知縣苦苦掙扎的時候,僅僅幾年工夫自己便已經是進入了吏部,成為掌握他們生死的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他的仕途將會一帆風順,亦將會成為一個今生和后代都受人們敬仰的“賢臣”。 雖然自己作為非翰林官出身的官員,注定跟入閣拜相無緣,但弄個六部尚書無疑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只是事情終究出現了重大的變數,一切都來得那般猝不及防。 就在他們準備一起狙擊湖廣總督劉忠之時,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陛下不僅沒有懲罰劉忠,反而由安陸知州丘靜順藤摸瓜查到了自己的身上。 現在自己在弘治朝的前程已經是不保了,只希望外面的人能夠盡快使把勁,將自己從這個暗無天日的牢房中搭救出去。 嘩啦啦啦…… 一陣鐵鏈被從門上抽離的聲響傳來,隨后牢門便被人打開,一道燭火照亮了這里。 孫交看到牢門被打開,卻是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期待沒有被辜負,而今外面的人真的將他解救出去了。 在這一刻,他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雖然自己在弘治朝恐怕很難再有出頭之日,但憑著自己所經營的人脈,在新朝定然還是能夠東山再起。 即便退一萬步來講,憑自己這些年所積攢的官場人脈,即便回到安陸休養,亦能夠過上主宰一方的鄉紳領袖生活。 “出來吧!”牢頭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對滿臉欣喜的孫交喊話道。 孫交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形象定然是十分狼狽,當即用手擾了擾自己亂槽槽的頭發和整理破爛的衣服,然后傲然地走出這個牢房。 亦是現在這位皇帝厲害一些,若是前面的英宗或景泰帝的話,自己肯定不可能被關這么久,早已經回安陸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不過現在亦不算太差,既然自己不能在朝堂做一個賢臣,帶著積攢的銀子返回安陸州做一個富家翁其實亦是挺好的。 “孫大人,你要去哪呢?”正當孫交想要朝大獄門口的方向走去的時候,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響起道。 孫交不由得扭頭望向旁邊這個小小的錦衣百戶,頓時十分疑惑地道:“牟斌,你不是釋放本官嗎?” “孫大人,你想什么美事呢?就憑你所犯的罪行,抄家問斬都是輕的,怎么還能想著出去?”牟斌不由得笑了,便直接潑冷水地道。 跟隨牟斌的兩名錦衣衛沒想到孫交竟然想著如此好事,不由得輕輕地搖了搖頭。 孫交知道牟斌是朱驥的人,當即沉下臉道:“牟百戶,你休要在這里大放厥詞恐嚇本官!本官此前已經向杜尚書和王相交代得很清楚了,雖然本官聽從徐溥的安排助其提拔親故,但徐溥既是吾師又是上官,本官焉敢不從之理?”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知道自己家里的那些書信便是指證自己和徐溥的有力證據,所以自己根本無法洗掉瀆職的事實。 只是現在徐溥已死,那么自己自己是要將所有的過錯通通推給徐溥,而自己僅僅只是一個從犯罷了。 一個從犯能定多大的罪?加上自己有人在暗處相助,頂多罷官免職或削籍為民。 “呵呵……當真打得一手如意盤算,敢情是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了!來人,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還是咱們北鎮撫司的刑具硬,將他帶到審訊室!”牟斌深深地打量了一眼孫交,便大手一揮地道。 孫交看到兩名錦衣衛朝自己走來,當即便憤憤地質問道:“牟斌,你想要做甚?難道你還敢對本官用刑?我警告你莫要自毀前程之事!” 牟斌很不喜歡這幫文官的囂張勁,只是這種現象卻是他們錦衣衛一手造成的。 自從朱驥當上錦衣衛指揮使后,他們北鎮撫司早已經偏向文官集團,對進來北鎮撫司的文官變得客客氣氣、禮待有加。 他終于明白當初陛下為何會瞧不上身居要職的自己,那般軟弱的錦衣衛別說陛下了,連自己都感到了惡心了。 牟斌望著滿臉囂張的孫交,便決定透露真相地道:“孫交,你就別再心存幻想了!陛下剛剛已經下旨對你抄家,男的充軍,女的入教坊司,你覺得自己還有跟我叫囂的資格嗎?” “你個狗腿子休在此胡言亂言,朱指揮使在哪?我要見朱指揮……!”孫交聞言色變,當即勃然大怒地道。 噗! 正當孫交叫喊的時候,其中一個錦衣衛朝著孫交的肚子狠狠地擊出一拳,打得孫交當即宛如蝦米般倒在地上。 呸! 另一個錦衣衛朝孫交臉上吐了一口濃痰,便是罵罵咧咧地道:“休要狂妄,一個被抄家問斬之人焉敢對我們千戶大人如此不敬!” “千戶?”孫交捂著自己吃疼的肚子,雖然仍舊不愿意相信陛下查抄自己家里,卻是顧不得抹掉臉上的濃痰驚訝道。 北鎮撫司錦衣衛的升遷其實很不容易,卻不是人人都像王相和王欄有一個好姑媽,而今牟斌想要爬上千戶一步定然是立了大功。 牟斌居高臨下打量著滿臉震驚的孫交,顯得心情大好地道:“朝廷派遣劉忠到湖廣清丈田畝屢番受阻,劉忠和汪直更是差點喪命,致使朝廷對湖廣所有高官及世家大族都產生懷疑,甚至有人認為是楚王報復所致,但……偏偏都輕視了從開國便盤踞在安陸的孫家!” 很多時候便是如此,明明存在很大嫌疑的安陸孫家,但偏偏都被他們忽視,一度離真相是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