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83節
…… 一大幫相熟的鹽商們匯聚于青樓的大廳中,由于朝廷大概在這個時候放引,所以都準備從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購引。 雖然大明朝廷的鹽法仍舊推行開中法,但在成化年間鹽引折銀便已經出現。 開中法是為解決邊軍軍需而設,只是軍需亦不是一個無休止的無底洞,何況成化朝的大明邊軍重現大明鐵騎的風采。 單以威寧海之戰為例,韃靼亦思馬因將進攻延綏,由文官集團所擁護的兵部尚書余子俊強烈反對出兵,但王越則力勸太監汪直出兵。 憲宗朱見深是一個有膽識的君主,卻是沒有采納兵部尚書余子俊和重臣們的意見,而是下詔由汪直監軍,王越提督前往討伐亦思馬因。 王越和汪直不負重望,率軍主動出塞襲擊亦思馬因的老巢威寧海,致對方傷亡數千人,取得一場大捷。 由于大明兵餉分口糧和行糧,九邊安定反倒讓軍費開支減少,而九邊大量的商屯緩解軍糧問題,致使成化十六年兩淮存積鹽十萬引。 戶部決定以一兩三錢的價格出售積鹽,算是九邊安定的一個福利。 只是最難防的還是人心,隨著這個口子一開,兩淮的鹽商當即看到了商機,更是看到一舉超越山西鹽商的契機。 只需要花費區區一兩三錢便能得到一張兩淮鹽引,而他們跟兩淮都轉運司提鹽的關系早已經打好,又有著壟斷的市場,這簡直是一個一本萬利的買賣。 隨后的發展大家都已經清楚,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之下,朝廷開啟了“鹽引”的印鈔機,進而致使鹽引還不得不下調價格。 現如今,朝廷每年都有“積鹽”以折銀的方式售出,亦讓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多了一條生財大道。 一個大光頭掮客盯上一個氣度不凡的鹽商,得知對方是從湖廣過來的初入者,在了解一番底細后,便是拍著胸膛道:“給小的五十兩,小的便能安排你跟兩淮都轉運使在這里見上面!” 王越自從那晚在碼頭逃離后,便直接脫掉那一身破棉襖,而是穿上了一身綾羅綢緞,腰間掛著一塊美玉,毅然是一個富家翁的形象。 為了徹底摸清兩淮都轉運使的深淺,特別那晚所搬運的船銀證實鹽官的貪墨數額遠比想象中還要大,故而他冒充是一個從湖廣過來的新鹽商。 王越深知不可cao之過急的道理,當即便端起茶杯故意懷疑地道:“你不會是訛人吧?雖然鄙人從湖廣第一次到揚州涉足鹽業,但亦不會病急亂投醫!” “瞧你說的,你隨便在場找人打聽打聽,誰人不識我朱老六?再說了,你既然是要做大買賣,在乎這點碎銀嗎?”朱老六向著胸口一拍,而后又是質疑地道。 王越喝了一口茶,便是輕輕地點頭道:“倒是有幾分道理,那老夫便信你一回!”說著,扭頭望了一眼旁邊的張采,張采當即便是痛快地掏出一大錠銀子。 王越將茶杯放下,又是微笑地道:“你且將銀兩收好了,老夫此次能不能如愿見上李大人便看你了!” 事實證明,江湖人的嘴只能信一半。 次日在這間揚州夢青樓的雅間中,朱老六領過來的并不是兩淮都轉運使李之清,而是他的錢谷師爺,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精明中年男子。 朱老六對這位師爺很是敬畏的模樣,向王越鄭重地介紹道:“胡員外,這位便是李大人的錢谷師爺李師爺!” “你不是要替我們引見李大人嗎?”張采看到并非李之清本人,當即便是質疑地道。 朱老六一點都不尷尬,反倒理所當然地反問道:“瞧你說的,李大人能跟你親自見面嗎?” 其實跟著錢多錢少無關,李之清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這種事情從來都不會親自出面,甚至李師爺都不一定親自出面。 王越似乎早已經猜到這一點,卻是故作擔憂地道:“呃,倒是這個理,但我要的鹽引怎么辦呢?” “胡員外,不知你此次要多少引呢?”李師爺一眼就看到王越的氣質不凡,便是直接開門見山地道。 王越心里亦是沒有底,便試探性地詢問道:“兩千引,有嗎?” “呵呵……你從湖廣大老遠跟來,就要這么點嗎?”李師爺瞥了一眼旁邊的朱老六,便是對王越失望地道。 王越知道對方可能是試探自己,顯得十分淡定地道:“我怕要多了,你這沒有嘛!何況,本員外初涉鹽業,亦不可能一下子便壓上全部身家!” “你且放一萬個心,沒有我們給不了的!”李師爺看到王越比自己還要謹慎,便是放下心來道。 王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便是試探地道:“一萬引亦有?” “本師爺可以替大人作主給你五千引的上限!”李師爺看到對方確實是有些來頭,當即便直接許諾道。 王越將茶杯放下,便是問出最關心地問題道:“好,但價錢怎么說?” “今課銀按朝廷所定八錢四分,但提鹽費……四兩一引!”李師爺盯著王越的眼睛,便是說出價碼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縮繩隱田 四兩? 張采聽到這個價格,不由被嚇得一跳。 朝廷一引只要不到一兩的鹽稅,結果這些蛀蟲竟然索要足足四兩銀子。若不是自己親耳聽到,還真想不出有如此荒唐的事情,更沒有想到這幫鹽官蛀蟲拿得這么多。 到了這一刻,他總算理解那晚的銀船為何能給一位兩淮都運轉使司副使送去幾十萬兩,實在是這幫人太過于貪婪。 王越的手離開茶杯,卻是抬頭淡定地望向李師爺道:“你這個價錢比老夫所了解要高一些,往年可不是這個行情吧?” “往年確實要低上一些!只是你想要進來,自然要比別人出價要高一些,何況湖廣的鹽市是什么行情,你恐怕早已經心里有數。哪怕真要你們五六七兩,你得能賺個盆滿缽滿,明年還得過來找我們合作!”李師爺伸手捏著自己的八字胡,顯得十分坦誠地道。 王越知道對方的開價其實很合理,且自己終究不是真的買賣人,當即便爽快地點道:“好,那就你說的這個價,還請替老朽張羅,張朽希望能盡快帶著鹽回湖廣!” “呵呵……胡員外,這個還請莫要著急!只要你籌足銀兩,到時鹽票自然悉數奉上,拿著蓋過印章的鹽票到各個分司和鹽場都定能暢通無阻!”李師爺看到王越很上道,亦是十分興奮地寬恕道。 王越其實亦是提前清莫了這些門道,當即便微微拱手道:“有勞李師爺,這是給您和李大人的一點心意,亦請李師爺替老朽向李大人問個好!” 說著,他遞給張采一個眼色。 張采發現此次辦案并不痛快,便將自己早已經準備好的兩份禮品送上出去,心里只希望將來抄家能手抄得回來,否則恐怕真無法向皇帝交代了。 “好說!二月初一兩淮衙門便會放引,到時你帶足銀兩過來,自然會有人教你該怎么做了!”李師爺看到王越很上道,當即微笑地指點道。 現在找上李之清要鹽引的自然不止王越一家,而今這邊的事情已經談妥,李師爺拿著禮品便告辭離開了。 揚州夢青樓熱鬧非凡,此時大廳傳來陣陣喝彩的聲音,一名擅于舞蹈的花魁正在舞臺上展露著舞姿。 張采看到李師爺離開,在將光頭掮客朱老六送走后,當即便著急地道:“王……胡員外,現在怎么辦?” “回去再說!”王越是一個十分沉穩的性子,顯得十分警惕地道。 “這位爺,有空再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看到王越離開,卻是熱情地揮著手中的香巾道。 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 揚州城宛如是這個時代的不夜城,在各個城市都嚴格地執行著宵禁制度,但到了這里卻是早已經失效。 為了方便調查,王越帶著一行人來到揚州城后,亦是在揚州城內租下一座民宅。 “爺爺,我們在兩淮巡鹽御史衙門已經連續盯了五天,這位新任御史當真了得,所有前去送禮的官員和鹽商都被拒之門外!” 王煜和胡軍現在不再充當碼頭苦力,而是負責監視兩淮巡鹽御史衙門,王煜顯得十分敬佩地說道。 “他仍舊沒有跟李之清有接觸嗎?”王越深知唯一的兩淮巡鹽御史職卑重權,當即便認真地詢問道。 胡軍看著王煜在咕咕喝水,便是替王煜答道:“欽差大人,我們沒有見著兩淮都轉運使衙門的人前去,一個穿著七品官服的鹽官還直接被轟了出來!” 王越原本還擔心這位新任的兩淮巡鹽御史會被拖進大染缸,但現在看來,這位鐵面御史確實是名不虛傳。 “爺爺,既然咱們已經有了李之清索要提鹽費的罪證,那么咱們是不是可以亮明身份抓人了?”王煜抹了抹嘴角的水漬,顯得著急地詢問道。 “且不說咱們現在壓根還沒有提鹽,哪怕到提鹽亮明身份抓人,這些官員自始至終都不露面,完全可以將事情推得干干凈凈!”王越苦澀一笑,便輕輕地搖頭道。 雖然自己在軍事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但跟這幫滑官斗智斗勇還真的沒有幾分勝算?,F在可以偽裝身份進行摸底,但想要一網打盡,卻仍舊十分的困難。 王煜不由得失望地放下手中的水壺,便是苦著臉道:“爺爺,你詐傷的事情恐怕捂不了多久,咱們要速戰速決,我還是以為可以亮明身份找新任巡鹽御史幫著找到那個私鹽鹽場!” “欽差大人,請用茶!”狗哥送來茶水,顯得恭敬地道。 上次得益于狗哥的通風報信,而后便一起逃亡。在得知王越的身份后,亦是一直跟著王越,而今更是在宅子中主動做事。 “狗哥,老夫突然想起一事!”王越想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尋找巡鹽御史充當外援,卻是突然望著這個憨厚的中年漢子道。 狗哥對官員有一種天然的敬畏,當即便訕笑地道:“欽差大人,您這么一叫,真是折煞小人!小人的小名叫狗子,大名叫茍火旺,您還是叫我狗子吧!” “那老夫便叫你本名火旺吧!火旺,你是因何事跟鹽場的管事鬧翻來著?”王越看到對方對自己的稱呼確實不適,便是進行改口道。 茍火旺聽到這話,當即便哭訴道:“此事說來就有氣!我的草蕩被占去一大片不說,名下的鹽田明明只有十畝,結果給他們分司寫成了十二畝,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的人量了也是十二畝的數!這每年要多交很多稅鹽,結果還得應付朝廷的加征,你說誰能受得了???” “這種情況應該不止你一家吧?”王越隱隱感覺這里大有文章,當即便是追問道。 茍火旺心里顯得更氣,當即繼續訴苦地道:“欽差大人,自然不止我這么一家!若是真能吃飽肚子,誰又愿意背井離鄉,這些年都不知道被他們逼走多少灶戶了!” 其實很多人并不知曉,他們灶戶僅僅靠鹽田是無法生產食物,而是需要朝廷給他們平均劃分的草蕩提供柴火資源。 只是他們都是底層人員,不說要背負很多莫名其妙的雜稅,而且自己所擁有的財產亦是無法保護,最終只能選擇背井離鄉。 天下人都知道百姓食鹽難,殊不知他們灶戶更是不易,哪怕再如何勤勞都已經無法持續自己的生計。 “你們為何不向兩淮巡鹽御史衙門檢舉?”王煜在一旁聽著,當即忍不住插嘴道。 茍火旺不由得冷哼一聲,臉上浮現嘲諷之色道:“我老娘明明是被總摧摧鹽放火燒屋燒死的,結果我四處申冤無果,這揚州的官場一直都是官官相護!你說新來的巡鹽御史鐵面無私,我是一點都不信!我聽聞欽差大人在京山縣審案的時候,差點便讓一個小吏在秤上做了手腳,而今再派人下去丈量鹽田,我敢肯定還是十二畝!” 王煜想到京山縣衙的一幕,亦是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且不說新來的巡鹽御史是否鐵面無私,但讓兩淮巡鹽御史的書吏和衙差下去量田,確實很多的可能是十二畝。 “茍火旺,本欽差可以替你主持公道!只是現在案情復雜,且老夫亦有皇命在身,所以老夫需要你從旁協助!”王越心里生起一個主意,便對著茍火旺道。 茍火旺的眼睛涌出淚花,當即撲通跪在地上道:“欽差大人只要肯替小的申冤,小的愿意為你做牛做馬!” 次日,兩淮巡鹽御史衙門收到一紙訴狀。提交之人正是灶戶茍火旺,而狀告的對象是兩淮都轉運使司下面的泰州分司,罪名則是“縮繩隱鹽田,侵吞鹽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投石現窩鼠 新任兩淮巡鹽御史叫張溙山,一個光聽名字便透著正派的官員。 由于在廣東和江西擔任監察御史期間,不跟其他官員講什么私情,對所有案件都秉公辦理,故而有了“鐵面御史”的稱號。 吏部在重擬兩淮巡鹽御史這個重要職位的時候,這位鐵面御史進入了吏部官員的視線中,最終張溙山擊敗其他幾個候選當任。 由于揚州府并不歸應天巡撫所管轄,故而兩淮巡鹽御史反倒是對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最有約束力的官員,兩準巡撫御史算是位卑權重的最典型代表。 張溙山到任以來,確確實實秉行為官不群的原則,壓根不搭理兩淮都轉運使李之清等官員,而是一心在這里督鹽。 只是很多事情并不能光看表象,而是要透過表象看本質。 在鹽政這個系統中,早已經形成了一張龐大的利益網絡,針對位卑權重的兩淮巡鹽御史,自然早已經有了應對的策略。 其實在調令還沒有下來的時候,兩淮商會的人便主動找上了張溙山,而且還帶去了白花花的銀子。 張溙山面對如此豐厚的賄賂,加上他聽信若不同意便跟兩淮巡鹽御史的位置失之交臂,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其實他在經歷這么多年的苦行僧式生活后,加上并不認為將來能比現在賺得多,故而決定好好地獎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