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81節
李全顯得渾然不懼,卻是突然望向左側的石獅道:“景皇帝賢明有德,今上蒼示警,當上廟號尊之,今臣愿以死相諫!” 說著,還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當即便朝著石獅的方向沖了過去。 “將他給朕攔下!”朱祐樘嗅到陰謀的味道,當即便下令制止道。 后世很多人都片面地認為憲宗給景泰帝的平反并不算徹底,明朝皇帝的謚號一般為15字,朱祁鈺僅有5字,且沒有廟號。 只是在沒有廟號這一件事情上,并不是憲宗給遺漏了,而是必然為之。 在這個注重禮儀的國度,這繼承法統不是隨便能胡鬧的事情。 像楚王一脈,那亦是沒有尊東安王為楚王,而是直接讓朱均獨鈋繼承楚王位,成為新的大宗一脈,而弟弟朱均鈽襲東安王位延續小宗。 他朱祐樘的爺爺英宗朱祁鎮是明宣宗朱瞻基的長子,是大明第六任皇帝的第一繼承人,這便是法統繼位。 他父皇朱見深同樣是以第一繼承人的身份從英宗那里法統繼位,而他朱祐樘同樣是以法統繼位,這便是他們一脈相承的皇室宗法。 現在他們一脈可以給朱祥祁鈺帝號,承認他是大明皇帝的身份,但一旦給朱祁鈺廟號,便等于繼承朱祁鈺的法統地位。 如此一來,他爺爺朱祁鎮后來復辟,則只能算作是“以兄繼弟”,那么他們一脈在禮法上已經是“小宗繼大宗”。 盡管小宗和大宗都是由他繼承皇位,但明明他朱祐樘在法禮上是大宗繼位,結果卻要承認朱祁鈺為大宗,而他們這一脈反而淪為了小宗,這不是腦抽行為嗎? 朱祐樘不知道這個老頭是真念景泰帝的恩情,還是借著日食給自己繼位的合法性制造瑕疵,但這無疑是一個不忠的臣子。 只是現在他不能真讓這個老頭完成死諫,一旦這個老頭真撞死在石獅之下,那么日食真要跟要上景帝廟號相關聯了。 “景泰帝,微臣來了!”李全看著石獅那個圓潤的胸肌,卻是毅然地撞了上去道。 砰! 正當李全要撞上的時候,旁邊突然殺出一個肥胖的身影,在撞上李全的時候,憑著體型的優勢將人撞飛出去。 ??? 眾官員見狀,既是感到一陣意外,亦是生起了一份遺憾。 若李全真的死諫在這里,那么今天的事情便大條了,甚至會掀起一場有關法統之爭,不枉他們從被窩中爬起床看戲。 只是偏偏地,突然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卻是將要死諫的李全撞飛了。 “將他拿下!”郭鏞看到摔倒在邊上的李全,當即便下令緝拿道。 兩個錦衣衛迅速上前,像拎小雞般將這個枯瘦的小老頭抓了起來,亦是沒有想到竟然真有人敢行死諫之舉。 戶部尚書陳坤看向被自己撞飛的李全,亦是默默了松了一口氣,卻是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朱祐樘。 “陳卿因何反應得如此之快?”朱祐樘亦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對立了功的陳珅投去贊許的目光道。 陳坤其實對自己的行為有些懵,但即刻露出彌勒佛般的招牌笑臉道:“臣剛剛聽到陛下口諭,故不敢半分延誤!” 媚黨!jian臣! 劉健等人對這位靠投機取巧上位的陳坤頗為不喜,而今看到這個胖子滿臉諂笑,便是不由得翻起白眼道。 “陳卿,你做得很好,歸班吧!”朱祐樘對陳坤感到滿意,便是微笑地道。 他發現還真得多從中下層提拔人員上來,這些人遇到事情才會挺身而出,而不是像其他高官那般只懂得傻站在那里。 陳坤暗自僥幸剛剛反應及時,便是恭敬地道:“遵旨!” “李少卿,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朱祐樘望向已經被緝拿的李全,只感到一股莫名的火氣涌上心頭道。 若是在成化朝,或許真的存在景泰帝的遺老死忠,但現在都已經過去三十一年,這個人只會是其他人用來制造事端的棋子。 所幸剛剛陳坤替自己攔下了,一旦真讓李全死諫在石獅下,那么會讓很多人會按著李全的方式來解讀此次的日食。 雖然這種日食解讀不至于動搖自己的帝位,但無疑讓自己這一脈的法統出現瑕疵,將來很可能會給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不得不說,這個朝堂的爭斗遠比自己想象要復雜和驚險,卻是不能低估一些有心之人見縫插針的本領。 李全迎著朱祐樘憤怒的目光,顯得十分傲然地道:“陛下,此乃你改元天象日食的真意,臣只是將它說出來……” “住口!你當朕是三歲小兒不成?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說出來朕可以饒你一命!”朱祐樘看到這個小老頭已然不肯招供,當即便是粗暴地打斷道。 李全并沒有被嚇住,反而譏笑地道:“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你們祖孫三代迷途不知返,然天意昭昭,不尊景泰帝天必遣之!” “將……將他嘴巴堵上!”郭鏞聽著李全滿嘴的不敬之語,扭頭望了一眼憤怒的朱祐樘,當即便自作主張地命令道。 朱祐樘氣的并不是這個老頭的不敬,而是恨那幫躲在暗處的jian臣,便是對著下方的文武百官道:“大理寺少卿何在?” “臣在!”身穿四品官服的宋澄從群臣中走出,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朱祐樘望了一眼被堵上嘴巴的李全,便下達指令地道:“你將人帶回大理寺,務必給朕將背后主持審出來!” “臣領旨!”宋澄扭頭望一眼李全,亦是覺得這其中恐怕另有文章,當即便認真地拱手道。 李全被押往大理寺,這場小小的風波似乎已經歸于平靜。只是朱祐樘指令大理寺少卿宋澄調查,這無疑是并不打算善罷甘休,而是要挖出這個事情背后的主使。 只是今日的早朝注定不會草草收場,在李全被帶走后,代表翰林院的翰林侍讀學士程敏政出列奏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弘治修政 程敏政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留著濃密的大黑胡子,妥妥的人生贏家。 他是南直隸徽州府人士,父親程信是原南京兵部尚書,岳父更是原首輔李賢,而他于成化二年高中榜眼,那時才年僅二十歲。 初授翰林編修,歷東宮講讀官,今官拜翰林侍讀學士。若不是去年徐溥沒有受任禮部尚書,現在他都已經是翰林學士。 由于路子早已經被鋪好,所以他自然是要加入清流之列,只需要老老實實熬資歷將來便能入閣拜相,但得防主持有唐寅參加的那一場會試。 朱祐樘看到程敏政站出來,便淡淡地開口道:“程師,朕在青宮之時,記得你曾經說要做:為臣忠,為子孝,為官清,寫漢書一世!朕以為程師便是此等人物,亦望程師不忘初心?!?/br> 咦? 眾官員聽到朱祐樘突然間開口,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很顯然,這些年輕的帝王已經看出程敏政所背負的使命,所以現在是要告誡自己的老師。 只是他未必太小瞧清流官員的那份剛直,哪里可能會輕易退縮,一定會迎難而上,讓這位少年君主將軍政五策收回。 “陛下,翰林院庶吉士經年人數不定,習年不定,不利于朝廷儲才。臣奏請朝廷從每屆新科進士中選取人數定為20人,學業為期三年,優者留院,汰者吏部擇用!”程敏政的手最終伸向右手的袖子,將放在里面的奏疏拿出來奏事道。 啪! 一些心里信誓旦旦程敏政會引爆爭端的官員紛紛遭到啪啪啪打臉,這位帝師終究還是選擇了退讓,沒有選擇將手伸向左邊的袖口。 其實亦是難怪,且不說現在朱祐樘已經化身成為真帝,剛剛李全引發的法統危機已經讓這里年輕的帝王動了殺念。 現在敢于逆鱗,即便是堂堂的帝師,那亦可能被獨斷專行的朱祐樘滅掉,何況程敏政亦要顧及一點師生情分。 “沒好戲看了,早知道就不來了!” 撫寧侯朱永等武勛壓根不懂朝政,而今看到程敏政是正常奏事,不由得后悔地拍向額頭失望地道。 朱祐樘看到程敏政沒有選擇“鬧事”,心里亦是決定將來的唐寅舞弊案中,還是要保一保這個黑大胡子,順帶給唐伯虎一個做官的機會。 只是程敏政現在拋出來的提案,其實同樣“不懷好意”。 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何文官集團在大明一朝能夠始終將武將集團死死壓下,更是屢屢成功錘死權監,甚至能夠一起架空皇權? 其實最關鍵之處是他們始終能夠通過師生關系進行權力移交,早在他們弟子入仕之初,便已經開始悉心培養。 他們培養的最關鍵之處是想方設法將自己的得意門生送進東宮充當九年的太子講官,讓自己弟子能夠成為新君的帝師,最后亦會將自己的政治資源全部移交。 這樣做自然亦會有回報,不說能夠維持自己的政治影響力,而且弟子不僅會是自己的保護傘,甚至還能幫自己收拾殘局。 像徐階出了事,明明坐擁數十萬畝良田已經是天下皆知,已然是貨真價實的大明第一貪官,結果他的得意門生張居正幫著處理政治危機,最后徐階死后還被朝廷追封為太師,謚號文貞。 另外,很多人都將取消開中法的鍋扣在時任戶部尚書葉淇頭上,但都選擇性地忽略時任首輔的徐溥,要知道涉及改革的大事沒有首輔的支持很難推動的,但后面的官員只敢攻擊葉淇而只敢隱晦地提一下徐溥,未嘗不是因為謝遷的影響力在保護著徐溥。 現在程敏政奏請增加庶吉士人數,只不過是想要給他們得勢的詞臣輸送更多好苗子。 畢竟誰都不可能一直主持會試,但庶吉士教習歷來由翰林院學士甚至閣老擔任,如張居正跟徐階便是在庶吉士生涯中結為師生關系的。 朱祐樘知道想要削弱文官集團,想要讓這個權力集團不至于尾大不掉,那么現在便得開始設法將這種維護權力傳承的師生關系斬斷。 郭鏞亦是看出程敏政是臨時改變的主意,當即按著流程念道:“諭答:庶吉士關乎為國儲才,20人少之,今后新晉進士以兩京十三省籍貫選取若干,人數至50人,另設國儲新院,擇資深翰林官充當院長,另擇六名資深翰林官充當教習官!” 這…… 徐溥其實才是庶吉士定制的真正推動者,而今看到朱祐樘竟然玩出這一手,當即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一度十分愚鈍的弟子。 且不說庶吉士過多會無形中已經削弱庶吉士的含金量,現在還成立國儲新院,這是要斬斷翰林院跟庶吉士的瓜葛。 一旦庶吉士獨立出去的話,那么他們很可能會成為皇帝的爪牙,而不是他們的好門徒。 并不是所有官員都能看到他們其實是在“斗法”,反而不少官員覺得朱祐樘的做法是采納了程德政的建議,更是慷慨地將庶吉士的人數從20名增加到50人。 “臣領旨!”程德政發現這個弟子是真的看不透了,便是苦澀地拱手道。 此時,朝陽早已經高高升起,金燦燦的陽光正灑在他們身上。 大家所期待的火星撞地球場面終究是沒有發生,這場朝會在大家的失望中臨近結束,而整個早朝最有看點的自然是尚寶司少卿李全的死諫。 這原本是一件可以載入史冊的事件,但狗抓耗子的戶部右侍郎陳坤沖出來制止李全,致使李全沒能死諫成功,故而亦是看了一個寂寞。 “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本官當值完畢便回來補覺了!”劉文泰打了一個哈欠,顯得十分失望地道。 旁邊一個鴻臚寺官員瞥了劉文泰一眼,便是進行打趣地道:“剛剛李全是沒有撞上,若是撞上石獅未死,可不是你將功補過的機會了嗎?” “倒未見得,李院判的醫術……怕是沒此等奇效!”另一位鴻臚寺官員顯得話里有話地道。 在時下的大明朝官場,劉文泰其實亦算是一個名人了。 劉文泰去年八月負責醫治成化帝的風寒病,只是所開出的藥方并不見效果,反而致使成化帝不足十日便駕崩了。 這原本是一項大罪,所幸劉文泰在官場擅于經營人脈,最終有人替他說情,所以只是將他從正四品太醫院使降為正五品太醫院判。 “本官不跟你們瞎扯!應該是散朝了吧?在宮里當夜值怪累人的,得回家好好睡個囫圇覺!”劉文泰卻是知道一些話題敏感,又是打了一個哈欠道。 昨晚他在宮里當夜值,由于知曉今日的早朝定然不會風平浪靜,所以才選擇過來參加早朝。只是可惜李全沒有撞上,更沒有上演自己所期待的一幕。 “現在最后一個已經奏事完畢,肯定是要散朝了!”一個光祿寺的官員觀察著前面,亦是透著幾分期待地道。 正當大家都準備恭送弘治帝離朝,以為早朝至此結束的時候,郭鏞卻突然掏出了一份明黃的圣旨。 咦? 禮部右侍郎劉健等官員注意到這一幕,不由得紛紛面面相覷起來,卻不知朱祐樘還要鬧那一出。 郭鏞不等大家反應,當即便念起來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心下眷,累及太陽,正家奴欺君少,外臣窺帝事,故外陰侵內陽之咎也!太醫院劉文泰等外官與內官懷念之流勾連,頻遞紙條暗有私通,有違祖訓,有違天道,故特宥死?!裢T臣以為戒,凡內外有紙條私通者,定懲不饒。朕修省三日,祇告玄極殿,大小臣工既乃心,共圖濟理,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