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段昭凌半彎著身子,空空坐在馬上,本想她會請求隨駕,備好的說辭竟是一字也用不上,倒教他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來。 衛將軍一絲不茍的姿態,教蘇嫣很是拘謹,待走了片刻,便以累了歇息為由,差他去取些水來飲,自家便往臥石上一坐,擺出一副等他回來的情態。 誰知衛將軍為人老實,這廂才走開了,蘇嫣便靈巧地轉身,往林中另一方向而去。 這獵場她頗是熟悉,這會子終是靜下心來,婆娑著手中那把雪玉弓,有些恍惚。 林中偶有禽獸縱橫,她非但不怕,反是來了興致,一只五彩幼麋鹿,便做了她第一只箭下亡魂。 只見胡楊林中,一抹蔥綠色身影翩然穿梭,腳步輕靈,如妖如魅。 又是一只野狐躍入視野,蘇嫣便拉起弓弦,誰知還未放箭,但從斜刺里疾速飛來一支鐵羽,先一步,將那野狐射中。 “微臣當真要刮目相看,如今的蘇婉儀,真真教人陌生?!睂幬倪h傲然逼近,俯身道,“從前你連雀鳥都不敢玩弄,而現下射殺獵物,卻可連眼都不眨一下,微臣佩服?!?/br> 說話間已縱身下馬,蘇嫣抱住雪玉弓,淡淡道,“人總歸是要變得,算不得稀罕,寧右使不在場中陪陛下狩獵,怎地擅自出來?” 他瞇起眸子,答非所問,“方才小主做的很好,手不曾抖、面不異色,是成大事者?!?/br> 蘇嫣自嘲地笑了,她本想說方才明知段昭凌存心試探,若她但凡心慌意亂,必然會顫抖,如此一來,更是教他難為,是以她都可以忍得。 可便是說出了,又有何用?不如不言。 “我不過是區區一介女流,何來成大事一說呢?伴君如伴虎,你好自為之?!碧K嫣眉眼低垂,復又上挑,勾人攝魄。 “也許你說的對,你不是從前的蘇嫣…她是個見血都會嚇哭的小女孩,而非我面前這個對人命熟視無睹的深宮妃嬪?!睂幬倪h言語間有些迷惘,許是因著四下無人,他便不再可以收斂。 “你明白,就很好?!碧K嫣不多辯解,只因她知曉,便是說方才她有十成把握不教他中箭,他可會相信? 他所愛慕的蘇嫣,是柔弱的深閨小姐,怎會沾染這些血腥而冰冷的事物? 他所愛慕的蘇嫣,被保護的太好,又怎會知曉人心險惡,世態涼??? 可她不是。 “你想要排除異己,非要趕盡殺絕不可么?人死便罷,何以如此狠戾…”寧文遠深呼了口氣,又道,“宜妃如今對你已無威脅,是時候收手了,嫣兒?!?/br> 嫣兒,他喚著一聲時,卻是情不由已。 “左右我在你眼中已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又何妨在多加幾條罪名?你知道的,這后宮里本就沒有甚么好壞可言,各位其主,各取所需罷了?!碧K嫣輕身往前走,寧文遠便牽馬跟隨,踩在枯葉上,沙沙作響。 “關于沈家的消息,我已分次盡數報于你聽,至此,我再無可告。清敏安好,唐家密詔仍無蹤跡,元日后,朝堂會有變遷,若不出意外,師傅便會為陛下重用?!彼伦智逦?,語速卻極快,那些話兒幾乎是隨風入耳。 蘇嫣停步,回首,“我欠你太多,怕是此生也還不完,但有我榮極之時,便不會忘你的情誼?!?/br> 她刻意說的疏遠,說的絕情,寧文遠卻疏朗地答,“我心甘情愿,與人無尤?!?/br> 言至此處,兩人皆無心再語,忽而眼前白影一閃,蘇嫣猛地守住肩頭往后一撤,寧文遠晃身將她護住,原是一只山貓竄過。 “仍是怕貓兒…倒和幼時無差?!睂幬倪h自言自語,在抬頭,但見右側樹叢中窸窣有響動。 兩人駐足,他便拉弓搭箭,不消片刻,便見一人提劍而出,蘇嫣仔細一瞧,竟是那新科武狀元,陸敏秀。 “寧大人在此,實是巧合?!标懨粜憧吞椎匾姸Y,寧文遠將林子掃了一個來回,遂再沒多言。 待回到軟云閣時,臺下已備上劍舞,靜妃攜眾位妃嬪高坐觀賞,見蘇嫣來了,只是略點頭示意,林清清便拉著她同坐。 “當真是山中無老虎,蘇婉儀怎地半路就回來了?我每回皆是陪著陛下獵完整場,怎好掃了興致的?”姚貴人自她伴駕,便存了氣性兒,方才就言語多有不屑,奈何靜妃并未表態,只有那楊順常與她附和,久而久之,便也沒了趣,遂才算安靜下來。 “陛下怕我受苦,狩獵畢竟不是女子所為,可見姚貴人真個是不同了?!碧K嫣輕巧地回答,林清清只瞧著,暗自解氣。 “嫣兒你若是穿了騎馬裝,咱們倒可以同去場中賽一賽馬的,有專門為后妃備下的幼馬,脾性溫順,也還有趣?!绷智迩逄岣吡寺曇?,正巧落入姚貴人耳中。 “葉公好龍罷了?!彼粶夭换鸬貋G下一句。 蘇嫣遂趁勢道,“咱們不認得,想來姚貴人出身將門,自然是熟知馬匹習性,不如隨我們同去選馬,也好指點一番?!?/br> 姚貴人本是愿意炫耀一番,奈何顧忌腹中胎兒,便道,“你們賽馬,我去作甚么?!?/br> 林清清遂會意道,“想來姚貴人也記得不甚清楚,嫣兒你又何必強人所難?!?/br> 姚貴人本就是烈性子,最受不得激將,眼見眾人都聽在耳中,若是她出眾的資本教人小看了去,日后該如何立足? “那我便隨你們去挑選,也好教你們認一認了?!彼活櫭非嗟淖钄r,徑自就往閣下走。 靜妃便分派了幾名宮人隨行,狩獵本就是隨性玩樂,倒不必太過拘禮。 小官兒從馬廄中次第牽出不同品種的寶馬,蘇嫣自然認得清楚,青鬃、渠黃、赤兔、汗血,皆是名貴珍品,她從前便以青鬃為坐騎,這回遂又選了此馬。 姚貴人正說得興起,見蘇林二人一副不明的神態,遂愈發得意,但拋開她品行不說,單就對馬匹的辨認程度,應是不輸于蘇嫣前世了。 林清清與蘇嫣對視一眼,不著痕跡地牽出一匹赤兔,順了順鬃毛,便出了馬廄。 場中地界寬敞,只見蘇嫣動作生疏,堪堪上了馬背,青鬃原地顛簸了幾下,教隨行宮人們瞧得一身冷汗,手忙腳亂地在底下招呼著,蘇嫣卻毫不在意,很是受用。 林清清并未上馬,只在蘇嫣周圍踱步,時不時向遠處望去。 姚貴人仰頭瞧著蘇嫣笨拙的模樣,更添自信,高下立判。 俗話說,得意忘形,便很有些道理,蘇嫣一個不穩,在馬背上伏著,沖林清清喊,“jiejie救我,這馬兒亂動,教我坐不穩…” 林清清也是新手,不甚熟悉,在周圍轉了幾轉,遂焦急地向姚貴人請教,“貴人熟通馬性,瞧在陛下的面子上,快幫幫嫣兒罷?!?/br> 姚貴人哧了一聲,很是不耐煩地走上前,揮手策住韁繩一端,蘇嫣神色懇切,直央求,“貴人快幫我一把,教馬兒停下!” “早知沒這個能耐,何必出來現眼!”姚貴人并不打算幫手,卻有些看熱鬧的意味,林清清見狀,便從懷中掏出一段玉香,“貴人將此物遞給嫣兒,馬兒聞香便會寧神,我…我不敢靠近?!?/br> 姚貴人正欲向前,忽而似想到甚么,猛地就往后退,可時下已是來之不及,就見遠處浩蕩奔來一行人,正是皇上狩獵歸來。 便在將要靠近時,但聞蘇嫣尖聲一呼,青鬃從姚貴人身旁一躍而起,擦著她的身子便掉頭疾馳,林清清登時掩住嘴巴,呼喊道,“姚貴人你怎地如此狠心…明知嫣兒不會御馬,還要下次狠手,快來人救命!” 原本觀馬的靜妃,也起身從閣上下來,就見蘇嫣已顛簸著,被青鬃馬帶往遠處,歪歪斜斜地趴在馬背上,無助地呼喊,“林jiejie救我,陛下救我…” 眼見就要摔下馬來,豈不知蘇嫣正以雙腿使力,控制著馬奔的速度,收放自如。 段昭凌遠遠地就見青鬃疾馳奔出,定睛一瞧,那人竟是蘇嫣… 她不會騎馬,怎能禁得起如此顛簸,細弱的背影嬌微微就要落下,看地他瞳孔緊縮,不顧身旁群臣議論,單槍匹馬便疾速趕了過去。 “陛下救我!”蘇嫣嚇得眼淚直流,一步三晃,段昭凌不斷揮鞭加速,緊追不舍。 蘇嫣嘴上哭喊不斷,可身下亦毫不懈怠,看準時機,遂猛地一夾馬肚,青鬃受驚狂奔,直直就沖樹干撞了上去。 “嫣兒——”段昭凌心頭撕扯般地一揪,觸手不及,竟眼睜睜地瞧見蘇嫣如斷線地紙鳶一般,從馬上被摔下,滾動著墜了地。 那樣嬌嫩的身子骨如何禁得??!段昭凌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此刻心里眼里都是她落馬那一瞬,無助而驚恐的神色… “嫣兒——來人,傳太醫!”段昭凌翻身下馬,將蘇嫣抱入懷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血色全無的臉容,他雙手摸索著,試探著傷處,但見蘇嫣始終雙目緊閉,捂住小腹,不住地呼痛。 起初他并未留心,待將她抱起時,低下頭,這才如遭雷擊,猛地頓住身子。 穿過她腰間的掌心上,赫然是刺目的猩紅,他神亂,便將懷中人兒翻過來。 再一看,不禁教所有人心驚膽戰。 蘇嫣嫩綠色的裙裾上,紅艷艷地浸了大片血跡,從下身染透了裙擺。 作者有話要說:打滾來更文~~~~~ 寧哥哥和黃顙正面沖突了?嫣兒動心了有木有,糾結了有木有! 下面有狗血情節……宮斗神器神馬的,隆重登場,掌聲在哪里~~ 52春宮亂 “嫣兒…莫怕,有朕在?!倍握蚜枭裆嶙?強自鎮定地喚了一聲兒,蘇嫣蜷縮在他懷中,面色痛楚。 “段郎,疼…嫣兒疼…”她緊緊攥住衣襟,段昭凌喉結上下滾動,伸手覆住她的眼眸,心頭似教刀刃剜過一般,轉頭怒喝,“胡太醫、霍太醫都去了何處,太醫院留他們何用!一刻之內未趕來者,即刻削去職位,打發出宮!” 傳話宮人提了步子一路疾走,片刻不敢耽擱,王忠明招來御攆,段昭凌沉默不語,徑直抱著蘇嫣登了攆,臨走前,冷冷丟下一句話,“今日在場之人,盡數到鳴泉宮候著,一個也不許少了,此事朕絕不會就此作罷!” 姚貴人急急上前拜見,話還沒出口,就教段昭凌打斷,“最好嫣兒無事,如若不然,便好生想一想該如何給朕一個解釋罷!” “陛下!臣妾并未作出任何傷人之事,您竟是懷疑臣妾么?” 段昭凌此刻雙手染著蘇嫣的血,心亂如麻,哪里容得她辯解,將簾幔揮下,往獵場最近的鳴泉宮而去。 霍玉最先趕到,在瞧見榻上那一抹虛弱的身影時,眉心一跳,挽起袖擺,立時便上前診治。 鳴泉宮的宮人除卻近身侍候的,盡數趕了出去,蘇嫣這會子斷斷續續地啜泣,夾雜著呻吟呼痛之聲,聽得段昭凌揪心不已。 身下血跡愈來愈多,她一聲撕裂的呼喊過后,竟是昏厥過去。 濕粘的發絲搭在臉頰,段昭凌伸手幾回,竟是不忍心觸碰。 他一步不離,仍是坐在塌邊,緊緊握住那嫩白的小手,感到觸手的冰涼,從她身子里蔓延開來。 “究竟如何?”見霍玉神色隱晦,良久不言,他心頭那份擔憂漸漸從深處浮了上來,渀佛甚么不可言說的預感,呼之欲出… 霍玉抬頭,徐徐撤回右手,一個退身便跪伏在地,“回陛下,蘇婉儀不慎小產,腹中胎兒怕是保不住了…” 沉寂,死亡一般的沉寂之后,卻只等來他道,“明珠留下照看,你們隨朕出去?!?/br> 外殿中,胡太醫、趙太醫等人早已趕到,一副嚴陣以待之勢,段昭凌想要開口,卻發現聲音不自主地有些顫抖,“胡太醫,你再進去仔細診一診,立刻便去…” 胡太醫官至太醫令,為后宮資歷最老的醫官,只見他進去一盞茶的功夫,便垂頭來報,“蘇婉儀小產,破血氣虛,需得即刻開方止血?!?/br> 段昭凌眉心漸漸擰緊,殺意騰騰的目光掃過霍玉,“蘇婉儀有孕在身,為何你隱瞞不報?” “懷娠五日之內,無法診出,不料正巧此時出了事,微臣護主不周,罪不可恕…” 段昭凌展手將紫玉杯砸在他額前,登時破了口子,“廢物,給朕滾出去…” 霍玉隱忍不言,胡太醫蘀他辯解,“陛下息怒,老臣以四十年的診病經驗作保,霍玉所言非虛,并非有意隱瞞,實乃太過巧合。蘇婉儀年幼,初次懷胎便遭此大罪,恐要悉心調理一陣子,才可恢復元氣,當務之急,還是教老臣開方下藥罷?!?/br> 初次懷胎這四個字眼狠狠扎進他心頭里,一時云端,一時地獄,一想到嫣兒有孕,那嬌嫩的身子里懷了他的骨rou,便有說不出的柔情。 可為何,為何偏偏出了此事…他聽聞時,卻是已經失去。 皇家子嗣不易,當初靜妃、馮昭儀小產時,他亦是難過了許久,可緊緊是遺憾,并不曾有今日這般刻骨的痛… “她現下昏迷,可有大礙?”他從輾轉的思緒中抽離,猶自冷靜下來。 暴怒過后,卻是更深的沉抑。 “待老臣仔細診理,霍玉素來診察小主體脈,應一同診治為好?!焙t不愧是老臣,處變不驚,段昭凌頹然擺擺手,兩人遂疾步入了內室。 鳴泉宮內守衛森嚴,噤聲輕語,不斷有婢子端了銀盆出入,一時間藥氣彌漫。 皇上入殿已有兩個時辰,靜妃等人在外殿焦急等候,一早便得了蘇嫣小產的消息,那姚貴人頭腦發懵,晃了幾晃,顯些磕在桌角上。 靜妃穩住場面,教她先坐著,只說若她腹中胎兒再有個好歹,更是無法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