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他話里有話,馮勝也聽出來了。 說到底,即便朱高煦這番話是真的,但大明不需要兩個國公來防備一個敵人。 只要朱元璋下了殺心,他完全可以從傅友德和馮勝之中選出一人賜死。 他會不會這么做,取決于是他想殺二人,還是他不得不殺二人。 馮勝清楚這個道理,但他猜不透朱元璋的心思。 可是從朱高煦的暗示來看,朱元璋屬于后者,他從心底來說,并不想殺馮勝和傅友德,就如當年的李善長一般。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發后,受到牽連而被處死的人很多,而李善長與這件事情一直有牽扯,但結果是他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 這并不是李善長收拾干凈了自己的尾巴,而是朱元璋沒有對他進行追究。 即便當時諸多監察御史紛紛彈劾李善長,朱元璋也是以一句“勿要牽連老太師”作為回應,將李善長保了下來。 可是監察御史們并不罷休,到了洪武十八年,依舊有人告發李善長的弟弟李存義父子是胡惟庸的黨羽。 只是這一次朱元璋還是赦免了李存義父子的死罪,并沒有追究李存義及李善長。 一直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十年后,因為李善長的外甥丁斌犯了別的事,丁斌供出了當年胡惟庸拉攏李善長的往事,這才觸發了李善長一家被清算處死。 從洪武十三年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發之后十年的時間,朱元璋沒有動李善長,甚至他弟弟李存義被指認是胡惟庸的黨羽,都被朱元璋免死。 不管怎么看,朱元璋對李善長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畢竟這十年他一直在為李善長扛著朝堂上的壓力。 如果不是丁斌招供,恐怕朱元璋依舊能扛著壓力讓李善長安度晚年。 因此,只要朱元璋不想讓他死的人,這個人就很難死。 朱高煦認為朱元璋不想讓傅友德和馮勝死,那他們二人就能活下來。 至于他們能活多久,取決于朱元璋能為他們扛多久的壓力。 想到這里,馮勝沉默了許久,他沒想到自己跟了朱元璋那么多年都沒能看透他,朱高煦不過十五歲便已經摸到了他性格的邊上。 “我知道了……”聽出了話外之音的馮勝表示清楚了朱高煦的暗示,朱高煦見狀也起身:“天色已晚,我也就不久留了?!?/br> “好”馮勝點頭應下,轉頭看向府上掌事:“你替我送二殿下出去?!?/br> “是!”掌事臉上高興遮掩不住,即便他沒聽懂二人談話的內容,但他卻聽懂了自家主人近日無憂,因此自然對朱高煦笑臉相迎。 他護送朱高煦走出了國公府,至于馮勝則是眺望著朱高煦的背影,眼中情感復雜。 在朱高煦的解釋下,他對那位的性格更加捉摸不透了。 他不想讓自己死,可又不得不讓自己死。 “老太師,您當時也與眼下的我一般難熬吧……” 長嘆一口氣,馮勝轉身走回了后院,而片刻之后的朱高煦也走出了國公府,騎上赤驩往家中趕去。 也在他往家里趕的時候,武英殿內也隨著暮鼓聲的敲響而開始散場。 朱高熾、朱濟熺、朱尚炳三人紛紛離去,最后只剩下了正欲走出殿去的朱元璋爺孫。 走到武英殿門口,朱元璋與朱允炆先后坐上了門口的兩架步輿。 伴隨著隨身太監唱禮“起”,步輿在太監們的抬舉肩扛下開始行動。坐在步輿上,朱元璋低垂著眼簾在想某些事情,朱允炆則是眼觀鼻、鼻觀心,但實際上注意力都放在了朱元璋的身上。 今日的朱高煦破壞了他的計劃,他雖然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是擔心。 當然,比起這份擔心,他更擔心的是自家皇爺爺怎么看這件事。 那步輿走了一里,朱允炆依舊不見朱元璋開口,因此不由得按耐不住道: “爺爺,那西虜即便想要侵犯我大明,卻也要先過了別失八里那一關?!?/br> “孫兒以為,只要在別失八里布置行商,暗地里搜羅情報,想來西虜鬧不出什么花樣?!?/br> “更何況,陜西行都司及陜西都司擁兵十余萬,那北虜即便舉三十萬眾叩邊,怕是也難以在轉瞬間擊垮我西北精銳?!?/br> “只要能拖住時間,四川、河南、山西各地的第一波援軍便可浩浩蕩蕩的開拔,將此賊平定!” 朱允炆的想法沒有什么問題,甚至步驟也沒有問題,只是他的話說完后,朱元璋卻未在第一時間回應他,而是繼續保持沉默。 見朱元璋這樣,朱允炆不由有些尷尬,只能在心底猜想對方想法來掩飾。 “這事情,我并不擔心?!?/br> 不等朱允炆猜想到朱元璋心思,朱元璋便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朱允炆下意識看向朱元璋,卻與朱元璋那目光撞到了一起,下意識轉移了目光。 瞧著朱允炆的舉動,朱元璋并未說什么,而是與朱允炆說道: “這西虜的事情不查清楚,穎國公和宋國公那邊的事情就暫時擱置,先把心思放到‘蘇松二府以鈔抵稅’這件事情上?!?/br> “……”聽到朱元璋的話,朱允炆臉上笑容僵硬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笑著說道: “兩位國公及諸位勛侯居功甚偉,理當頤養天年……” “至于蘇松二府以鈔抵稅的事情,孫兒已經開始安排了?!?/br> 朱允炆笑著回答,不僅同意擱置傅友德和馮勝的事情,甚至提起了其它勛侯。 這里的“其它”,指的便是與藩王們有關系的定遠侯王弼,及永平侯謝成等人了。 他之所以會那么豁達,自然不是因為他突然心胸開拓,而是因為蘇松二府以鈔抵稅這件事情太有誘惑力了。 這事情一旦辦好,洪武元年以來蘇松二府鄉紳、富戶積攢的怨念就會冰解云散,而怨念消散后的感激便會落到他朱允炆的身上。 蘇松二府這占據天下十分之一賦稅的鄉紳富戶支持自己,那朱允炆對上朱棡便有把握了。 更何況,二府以鈔抵稅只是一個開始,他真正想要的,是閩浙兩江這一京三省的支持。 這一京三省占據大明四分之三的人口,五分之三的賦稅。 只要有這一京三省的鄉紳富戶支持,莫說朱棡,便是四大嫡藩同時不滿,他也有信心解決。 因此在他這里,傅友德等人的生死已經不是那么重要了。 至于他為什么有這份自信,那就不得不感謝朱高煦了…… “云南那邊來了消息,永昌、大理及元江、臨安府境內又發現了五座金銀礦和兩座銅礦,這件事情你可知曉了?” 朱元璋的聲音突然響起,而面對這份情報,朱允炆似乎早已知道,氣定神閑的作揖:“孫兒已經知道了?!?/br> “嗯……”老朱應了一聲,緊接著交代:“這些地方蠻子甚多,漢民鮮少……” “你明日代我上早朝,與百官們商量著如何來弄?!?/br> 老朱沒有明說,但朱允炆并不蠢笨,相反很會猜他的心思,不用朱元璋提醒,他便舉一反三: “孫兒以為,可從江西、南直隸等地遷移民戶前往云南,將其編為軍戶,為朝廷戍邊,同時還能開采當地礦產,以充實兩江錢市?!?/br> “此外,孫兒認為應當下旨著西平侯沐春與都督僉事何福洪備兵,待秋收之后出兵將四府不服王化的土司蕩除,以安邊疆民生?!?/br> 朱允炆畢竟理政兩年有余,他很清楚眼下云南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在滇西北、滇東南、滇南等地開采金銀礦。 如今漢人的聚集地僅有大理及昆明等周邊,其余地方多為土司,傳承千年。 他們有自己的文字、語言,對大明的統治時降時叛,如果不清理他們,那這些金銀礦的消息一旦被傳出,恐怕他們便會被利益蒙住雙眼。 這云南的金銀銅礦都是朱允炆日后計劃的一部分,絕對不能因為一些西南夷而遭受威脅。 朱允炆罕見露出了狠辣的一面,即便他及時收斂,卻也被朱元璋看了個清楚。 對此,朱元璋并不以為意,畢竟大明想要穩固西南,只有將那群不聽話的土司消滅才行。 此前他還覺得自家孫子太過軟弱,如今看來自家孫子卻還是有一絲狠辣的,只希望他不要將這一絲狠辣留給自己人就行。 想到這里,朱元璋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了朱高煦的背影,以及今日朱高煦與自己對峙時那堅毅的模樣。 作為一個爺爺,他很喜歡朱高煦的那份堅毅和果敢,但作為一名皇帝,他很不喜歡朱高煦今日的作風。 若是他一直在,那他并不會擔心日后的朱高煦會被人所忌恨,但他畢竟已經老了。 自家那孫子的脾氣和作風若不被打壓幾分,恐怕日后便無人能壓得住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目光看著前方宮道,下了狠心道:“燕府嫡次子煦今日所舉終究失了禮數,你稍許派人將他宮中行走的牌子收了去,另外嚴禁他出入穎國公、宋國公兩位國公府邸?!?/br> 這消息來得突然,一旁還在謀劃云南的朱允炆呆愣了片刻。 朱元璋這話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自然會欣喜若狂的應下,但如今的他卻需要朱高煦為自己看山點礦,自然得為他說說話。 想到這些,朱允炆臉上出現了猶豫,他小心翼翼的作揖,并低下了頭說道: “爺爺,高煦今年才十五,有些少年心性是自然的,您何須與他一般見識……” “何況,您今日還交代他去宋國公府學習兵法,若是出爾反爾,恐怕有損您的威嚴?!?/br> “以孫兒之見,不如饒他這一次,口頭訓斥即可?!?/br> 朱允炆心里清楚老朱對朱高煦的喜愛,因此在他看來,這番話應該能說動他。 只是不曾想,他這番話說出后,老朱臉上卻并未出現半點波瀾,而是平靜回應: “他今日敢與朕對峙,明日是否敢對你無禮?” “朕意已決,你如實照辦便是,若是他心有不滿,叫他回北方當他的郡王去,南邊容不下他這脾氣?!?/br> 他這番話很是無情,至少從表面上如此。 饒是朱允炆已經陪伴朱元璋身邊十余年,卻還是止不住的心里打鼓,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能說出一句:“是,孫兒這就安排人去做?!?/br> 在說完這番話后,朱允炆當即便讓一名東宮太監將事情照辦。 朱元璋與朱允炆同時瞧著那太監離開的背影,爺孫二人心中既有高興,又有些難過。 他的高興是為朱棣有這么一個好兒子而高興,卻又為朱高煦這些日子不能陪自己身邊兒難過。 朱允炆高興為終于能打壓朱高煦而高興,卻又為朱高煦是否會一氣之下回北方,致使自己失了他看山點礦的本領而難過。 爺孫二人各有心事,但這心事都被東宮太監的腳步所帶走,漸行漸遠。 半個時辰后,當東宮太監帶著旨意抵達府軍前衛坊時,朱高煦剛剛為赤驩卸下馬鞍,洗了一個涼水澡。 聽到敲門聲而開門的他,在見到東宮太監及兩名殿前豹韜衛時一度停止了呼吸,但兩世為人的經驗還是讓他勉強作揖:“燕嫡次子煦,見過公公,不知有何事?!?/br> 暮鼓聲已停,除非有大事,不然內外廷太監是不得出宮的,這也是朱高煦緊張的原因,畢竟今日他所做的事情確實有些逾越。 “二殿下……”東宮太監作揖回禮:“奴婢帶來陛下口諭,今日起收回殿下宮中行走令牌,不得出入宋國公及穎國公府?!?/br> “此外,陛下還說了,您若是覺得不服氣,可回北平等待封郡王,日后無詔不得南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