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五更天,乾清宮內。 伴隨著朱元璋的聲音響起,此刻的他正站在一面銅鏡面前,由宮女太監為他穿衣。 在他身后,那名常伴左右的武官正在匯報事宜,而其中內容正是上半夜朱高煦對馮勝說的話。 他的臉色蒼白,顯然覺得朱高煦的發言過于大膽。 只是相比較他,朱元璋卻十分淡定從容。 他任由宮女為他穿好衣服,然后才轉身緩步向殿外走去,武官則是緊緊跟上。 五月的南京還有些酷熱,即便還是黑夜,但那吹來的風也有一絲沉悶。 朱元璋坐上了車輿,并示意武官跟上。 武官見狀只能作揖告罪,然后才小心翼翼上了車輿。 在車上,朱元璋摸了摸自己的長須:“宋國公說的倒是不錯,這小子改性改變的太大,改的有幾分軟弱了?!?/br> “這樣的性子,想要幫老四和朝廷守好北方可不一定行?!?/br> 朱元璋有一些失望,但并不是因為朱高煦說他狠心,而是因為朱高煦的性子問題。 他心中最理想的朱高煦,是那個性格狡詐狠腹,但又有眼下謙虛好學,眼光長遠的朱高煦。 只是讓他失望的是,他這孫子雖然謙虛好學了,但也丟了曾經的性子。 如今的性子,只能鎮住一些平庸兵將,卻是鎮不住邊塞的驕兵悍將。 “我啊,還是得錘煉這小子一段時間,得什么時候把他這塊鐵敲成了,才能把他放回去北邊幫老四的忙?!?/br> 朱元璋略帶感嘆,緊接著又看向武官,對其吩咐:“繼續給我看著這小子?!?/br> “臣領命!”武官應下,隨后見皇帝沒有其它事情,這才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車輿,消失在了長長的宮道里。 此后數日,朱元璋都讓人觀察著朱高煦的一舉一動。 朱高煦過得很有規律,當日班值哪個國公府,第二日就繼續在同個國公府讀書。 在國公府讀書的日子,傅友德和馮勝并不會常常出現指點他,但他會把問題都積攢下來,等到他們出現的時候一口氣詢問。 在這期間,朱高煦也時不時會從來探望他的朱高熾身上打探一些朱元璋的決策。 不得不說、由于前元帶來了許多胡風,加之與周遭諸國關系僵硬,因此洪武年間百廢待舉,且偏遠布政使司與周遭諸國對大明態度都陽奉陰違。 五月中旬的時候,廣東布政使司被朱元璋一頓呵斥。 原因是去年安南篡試,因此朱元璋不許其朝貢,并詔諭了廣西布政司官員,讓安南毋納其使。 結果廣西布政司是聽話了,結果廣東布政使司不先上奏請命,而擅自準許安南朝貢。 除此之外,四川東南的諸多土司也沒有遵守大明的政令。 全州、灌陽等縣的瑤民也聚眾叛亂,剛剛得勝的湘王朱柏和楚王朱楨又被朱元璋一紙詔令,帶著湖廣、廣西二都司的兵馬平叛。 各地衛所的匠戶,以及甘陜、遼東等地軍戶也軍心不穩,南逃者不斷,朱元璋只能發棉花、寶鈔、布匹來安慰當地軍心。 可以說,僅五月所爆發的這些事情,朱高煦就能感受到朱元璋的壓力,而這只是全年十二個月中的半個多月…… “我不走!我不走!” “奶奶的!再不上船爺就把你送去遼東!” “娘啊……” “娘、我們去哪啊……” “去爹在的地方……” “大哥!我有機會就去找你!” “照顧好身體!我們兄弟以后還得再見??!”五月末,當哭嚎聲與孩童問詢聲在南京定淮門響起,只見數千拖家帶口,穿著短褐布衣的百姓正在定淮門渡口等待著。 一艘艘船只當著他們的面進入渡口碼頭停下,接走一批人后,通過搖櫓劃槳,纖夫陸上拉拽的方式向長江上游走去。 有的人哭嚎著不想上船,但左右軍士見狀立馬上前呵斥,遇到冥頑不靈的人,立馬棍棒交加,使得那群哭嚎的百姓狼狽上船。 其中大部分百姓不敢反抗,只能低頭捧起一把南京的泥土裝入袋子里,低著頭哭泣上船。 也有一部分比較慘的,家中幾個兄弟分別要前往不同地方,只能砸爛家中的鍋碗,把碎片分給每一個兄弟,期盼日后相見時能憑此認出對方。 瞧著眼前的場景,定淮門樓上的朱高煦感慨萬千。 今日的他本來應該休息,但他從王儉等人口中聽到了南京柳樹灣百姓要在今日要遷移云南的消息,于是他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定淮門查看。 洪武移民,江南數十萬百姓被遷移云南,這個故事是朱高煦前世去云南旅游時聽到的。 當時的他只是覺得新奇,只是不曾想有朝一日他居然成為了這個故事的旁觀者,親眼見證這個后世口口相傳的故事。 望著那數千百姓哭嚎的模樣,他不知道說些什么。 “這還算好的,最少遷移的早,有船坐?!?/br> 定淮門守將并不知道朱高煦的身份,只當他是哪家的武官子弟,因此在他旁邊絮叨: “等到了秋收以后,那個時候遷移的人最多,船只不夠,只能步行遷移,一千人去,八百人能活著到當地就算不錯了?!?/br> “就算到了,估計也會想方設法的逃回來?!?/br> 守將的話聲聲入耳,朱高煦傾聽的同時,也知道這群人中的一大半即便遷移到了云南,卻還會想方設法的逃回江南。 后面的話守將沒說,但朱高煦卻能猜到。 他們逃回江南后,為了躲避衙門的搜查,只能加入一些士紳官員家中成為佃戶,成為洪武年間的隱戶,子子孫孫都將為士紳豪強種地。 “走吧,這沒什么好看的?!?/br> 守將看朱高煦不說話,當即也開始了趕人。 朱高煦倒是沒有亮出身份,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定淮門外被強行遷移的百姓,而后便低頭下了城墻,騎著赤驩準備前往潁國公府。 他本以為城里會有人討論定淮門移民的事情,然而這一路上,并沒有多少人關注這事情,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眼前的事情,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見到騎馬的朱高煦,街邊的商販會上前來推銷自己的貨物,平頭百姓則是低著頭,躲得遠遠的,生怕沖撞到他這位不知名的人物。 百姓的這般舉動,朱高煦一開始十分不解,但經過在兩個國公府學習的這半個多月,他算是了解了原因。 這些舉動,還是因為此前勛貴子弟驕縱所致。 明初的勛貴,大部分都是沾染了胡風,且沒什么文化的粗人,因此面對百姓,他們只會持功而驕。 在他們看來,自己欺負百姓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畢竟他們做百姓的時候,蒙古官員和漢人官員也是那么欺負他們的。 盡管這種現象被朱元璋三申五令的不準,但諸如藍玉、曹震、張翼、朱壽等人及其部曲都持功自傲,不僅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甚至許多老將也不被他們放在眼中。 捕魚兒海之戰后,南歸藍玉更是覺得自己的功勞在傅友德、馮勝之上,明目張膽的上疏認為朱元璋薄待自己。 朱高煦雖然沒有自己經歷過這一切,但前身的記憶中也有藍玉在北方備邊時,明目張膽呵斥自家父親朱棣,以及晉王朱棡的畫面。 也因此,藍玉案爆發后,報復心最強的晉王朱棡一手包辦了山西淮西武勛的抓捕事宜。 如此也能看出,在地方之上,只要有皇權準許,藩王依舊能憑借皇權來掌控地方。 哪怕是開國功臣,只要朱元璋下令,地方藩王也能一手將其打殺。 想到這里,朱高煦不由得想到了晉王朱棡和自家老爹朱棣的關系。 雖然是親兄弟,但這兩人鬧的可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也難怪朱濟熿閑著沒事來找自己麻煩。 朱高煦勒馬停下,轉頭看了一眼繁華的南京街道: “還是得回北方才行,這南京城一池渾水,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br> 第55章 道德者死 “看完回來了?”穎國公府后院,當朱高煦牽著赤驩進入馬廄,傅友德的聲音便在他身后響起。 “國公……” 朱高煦回頭作揖,只見傅友德帶著兩個隨從站在他身后。 兩個隨從上前為赤驩卸下馬鞍,而朱高煦也對二人招呼謝謝。 他這樣的舉動在這個時代很難看到,一開始所有人都被嚇到,但后來也漸漸習慣了。 傅友德瞧著他又說謝謝,也不由搖頭道:“你這脾氣改變的有些大,恐怕你爹瞧見,眼珠子都得瞪出來?!?/br> “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小子只不過聽話照做罷了?!敝旄哽阈χ貞涤训?,卻不想傅友德搖頭打斷: “我瞧你和那些儒生沒關系,倒是挺像墨子的?!?/br> “墨子?”朱高煦有些驚訝,不是驚訝傅友德說自己像墨子,而是驚訝傅友德居然知道墨子是誰。 “你這廝,莫不是以為老夫是個不讀書的匹夫?” 姜還是老的辣,傅友德一眼就看出了朱高煦的想法,朱高煦見狀也以傻笑來蒙混過關: “沒有,小子只是覺得自己怎能與墨子相比罷了?!?/br> 朱高煦來到大明后,不僅會看兵書,也會看一些經史典籍,因此自然對墨子的主張比較了解。 墨子主張“尚賢、尚同、節用、節葬、兼愛、非攻”。 尚賢是要求國君不分等級,舉用賢才,反對“骨rou之親無故富貴”的世卿世祿制,尚同是在尚賢的前提下,要求人們與上級政長同是非。 節用和節葬則是他反對統治階級窮奢極欲,揮霍浪費,要求節約開支,葬禮從儉。這反映了勞動人民珍惜勞動成果的要求。 兼愛非攻是他反對“大攻小,強執弱”的兼并戰爭,又反對強凌弱、眾暴寡、富侮貧、貴傲賤等階級壓迫,宣傳不同階級、階層的人“兼相愛、交相利”。 他認為人與禽獸不同之處就在于人要靠勞動生活,只有努力生產才能生存,而不勞而獲是不仁不義的行為。 他的這些思想,實際上是反映了當時底層百姓渴望平等,厭惡戰爭,希望安居樂業的愿望,但這在當時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用說在當時,即便是在眼下,這種想法也不可能實現。 因此,傅友德對朱高煦的評價算不上好。 “你這小子,若是再有以前的幾分狠腹就好了,現在太儒雅,鎮不住邊將?!?/br> 傅友德開門見山的給出評語,朱高煦也知道自己性格的缺點,但他更知道自己暫時很難改變這種性格。 說到底,他還是從一個社會治安較好的世界穿越而來的,即便過去幾個月他已經盡量融入這個世界,但他骨子里就是沒有那種“弱rou強食”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