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無方鎮 番外:回鄉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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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凌妙妙睨著軸上那個血紅色的月牙,奇怪地問。 “慕家出事之前,我娘曾經來過無方鎮?!?/br> 慕瑤垂下眼眸,“她是來找怨女的。倘若怨女脫困后沒有回到這里,那就說明,她可能還在我們身邊?!?/br> 慕瑤懷里抱著熟睡的二寶,聲音放得極輕,幾乎聽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緒:“那時娘的身體已經很差,自感時日無多,她便以自身壽數為代價求了斷月剪,以防怨女再將阿聲當做復仇的傀儡?!?/br> “她在無方鎮遞了兩封信,一封給我爹交代事宜,另一封給白家備份。給白家的那一封沒能寄出去,為我和拂衣所得?!?/br> 柳拂衣補了一句:“其實,給慕家主的那一封信,也沒能遞到他手上?!?/br> 當時,慕懷江已經為怨女所惑,白瑾身在局中,難以窺見全貌。 怨女這盤棋下得極耐心,在白怡蓉的殼子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教了慕聲反寫符,溫水煮青蛙似的,還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便驟然發難。慕聲首次借夜月之力實踐邪術,威力完全失控,致使慕家傾覆,不知道是不是白瑾祭命的另類實現。 怨女利用完慕聲以后,本想將他殺死,拿回屬于自己的力量,未料魅女最后一搏,保下了慕聲和慕瑤性命。 “所幸斷月剪兜兜轉轉到了今天,終于還是派上了用場?!蹦浆幒土饕聦σ曇谎?,目光又落在遠處的慕聲身上,“給他剪了吧?!?/br> 妙妙深吸一口氣,握著剪刀,像是農場做廣告似的,在空中咔嚓咔嚓地比劃,躍躍欲試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嘞?!?/br> 早春民湯,多的是三兩出游的人,女眷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隔著飄蕩而起的輕紗簾子不住地傳入耳中。 溫泉坊最里一間,照舊是郡守女的單間,在廊里攜手而行的人,見了挽起頭發的凌氏踩著地毯來了,都不禁在背后盯著看。 噫,郡守千金生得真是靈。緋色上襦的花紋仿佛桃花綻開一片片,銀線順著絲帛根根埋進去,若隱若現地閃著光,鎖骨下面,抹胸繡著的兩簇早櫻相對盛開,繞出祥云樣的藤蔓,一直埋進裙頭,裙子卻是奶白色,褶子壓得平整極了,如云如霧的輕盈。 她邁過去了,飛過來的系帶頭上還繡著一朵小小櫻花呢。 聽說凌氏已經嫁了人,怎么還這樣的像個少女。 幾個人驚奇地笑著,望著她身后看。 她身后還綴著一個黑衣服的人,緞子似的黑發一點毛糙也沒有,一直散到腳踝,引人羨慕。 哦,她又帶著那個人來了。 他低著眸,只看得到被頭發掩著的半張臉,一點翹起的睫毛,倒是個很俊俏的側臉。 ——丫鬟,還是伙伴? 江南女兒家羞怯,調笑的沒有,搭訕的找不到,只是瞪著一雙雙鹿子眼,安靜地偷看。 凌妙妙走著走著,聽見四周的噪音突然變低了,再扭頭一瞧,廊上女眷都伸著脖子好奇盯著慕聲看,而慕聲毫無察覺,只是發覺她停下,抬起眼,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望著她。 她頓了頓,越過他,警告地環視一周諸位姑娘,伸手一把將他拖進了里間。 這湯是妙妙的私浴,到了自己的地盤,便見不到其他陌生人了。幾個守在那里的丫鬟涌上來,熟練地給凌妙妙寬衣解帶,準備方巾。 大家都知道,后面那位爺是動不得的,是以慕聲身邊方圓幾米都沒有人,有些孤獨地坐在一邊。 在遇到主角團之前,此處民湯對凌虞來說形同虛設,因為她性子孤僻自卑,仿佛當著眾人的面來洗澡是什么臊人事,寧愿窩在家里的小浴桶里。凌妙妙來了之后,這處溫泉才真正派上用場。原因無他,光看姑爺這頭超凡脫俗的長發,小浴桶是裝不下這尊大佛的,凌妙妙試過一次,搞得半間屋子都像是發了大水,她自己也濕得像落湯雞,狼狽至極。 知道這里還有個自己的專屬池子以后,妙妙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這口湯池足有半間屋子那么大,水汽裊裊,四周帳幔飛揚,香風穿堂而過。獸首噴出溫熱的水流,落在池中嘩嘩作響,攪動得漂浮的花瓣四散退開。 妙妙艱難地蹲在池邊,懷里抱著一盒皂角,正在專心涂抹。 慕聲的長發散在池中,仰著頭,專注地仰視她的臉,睫毛上掛著水珠,漆黑的眸中似也沾染上了濕漉漉的水汽。 真到了池邊,丫鬟也都退出去,拉上了簾子。殿頂極高,偌大的空間只有他們二人。凌妙妙輕易不敢說話,在這地方,說話會有回音。 直到憋不住了,她才忍不住開口:“你轉一下?!?/br> 慕聲歪頭看她,似乎沒有聽懂。 凌妙妙呼了一口氣,周圍的空氣熱得她出了一后背的汗,沾濕的地方卻被風吹得冷嗖嗖的,實在稱不上舒服。 她將呈著皂角的盒子遞給他:“你自己洗?” “……”他的睫毛眨動一下,伸手一接,將盒子接住,順手放在一旁。 “那你……” 凌妙妙的話剛起了個頭,他便猝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拽,妙妙瞬間失去平衡,驚叫一聲,直接被他拽進了水里。 巨大的水花泛起,更多的霧氣蒸騰而出,帶著花香的溫水撲面而來,她慌亂之下嗆了一口水,感覺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托了起來,下一秒,她立即手腳并用地探到了池底,坐了起來。 凌妙妙的臉通紅,打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睫毛上掛滿水珠,怒氣沖沖地瞪著始作俑者。 慕聲望她半晌,低下眼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留戀地蹭了蹭,然后抬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里,這才非常舒適地嘆了口氣,竟然慢吞吞地靠在了池壁邊,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剛才總覺得少點什么,現在就舒服了。 “你還有臉嘆氣?”凌妙妙氣急敗壞,揪著他的衣服掙扎起來,伸手去摸放在池邊的皂角盒子。 慕聲的坐姿極其放松,睫毛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可是扣在凌妙妙腰上的手卻極用力,她就像是被捕鼠夾夾住似的,奮力伸出的指尖離那盒子就差幾厘米距離,始終夠不到。 妙妙收回手,心里懷疑這人是故意的。 “子期?”她清亮亮的聲音回蕩在池面上,水汽在眼前氤氳飄蕩。 慕聲睜開眼睛,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妙妙緊緊貼著他,說話時他的胸膛都在顫,他又朝聲源吻過去。 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將他的唇抵?。骸澳氵€洗不洗了?” 慕聲頓了頓,搖頭。 “那我們出去吧?!痹跓狎v騰的池子里待久了,人有些暈,仿佛喝了酒一樣,她劃拉兩下水,水面上泛起層層水花。 慕聲望著她眼里的幾分醉意,又搖頭。 “那你想干嘛?”凌妙妙氣笑了,在水里用力一撈,一股水花直直潑到他臉上。 慕聲閉眼一閃,水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滴,他松了她的腰。 凌妙妙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雙手認真地掬起一捧水,極緩慢地從她肩頭澆下去,打濕了她浴衣前襟繡的幾朵早櫻,那水流柔得跟播撒幼苗沒什么區別。 凌妙妙:“……” “你澆花吶?”女孩低頭瞅著自己的胸口,吃吃地笑。 “嗯?!?/br> “嗯?”妙妙悚然一驚,剛詫異地站起來,便被人按回水里,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他唇中銜了一片水中的花瓣,飽滿的,深紅色,全揉碎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真可惜?!?/br> 梳子順著他的打濕的長發梳下去,幾乎遇不到什么阻礙,連發油都省了。 小小的隔間里簾子拉著,陽光只透過厚重的綢布透進來一點,被濾成了泛黃的顏色。 “可惜什么?”少年的聲音有些啞。 慕聲的神情相當放松。凌妙妙給他梳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像是被順了毛的貓,一點懶洋洋的柔和光投射在他臉上,如同畫家的手將最溫柔的顏色暈染開來。 “我本來想看看你蛻變的過程?!绷杳蠲羁戳艘谎坨R子里的人,抿了抿嘴,非常遺憾地嘆氣。 看看你從二傻子變成人是什么模樣。 慕聲抬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背,握得極用力。 “你不放開我怎么梳?”凌妙妙直笑,靈巧地將梳子換了左手,歪歪扭扭地梳下去,活像是一只小蛇抖著身子向下爬,語氣很得意,“可惜我有兩只手?!?/br> 慕聲漆黑的眼底含了一點罕見的笑意,眼角的緋紅色彩,似乎被遮擋不住的陽光濾去不見,唯見翹起的眼尾著深一筆。 多少年以前,紅羅帳子也外有一雙手,梳理他的頭發,女人眼里是愁緒,淚光瑩然,模糊成一片,坐在椅子前、晃蕩著兩條腿的小笙兒,就這么一晃眼變成了他。 眼前的女孩臉上帶著動人的朝氣。 終究,留不住的也讓他留住了一點什么,江水般的歲月,在一往無前的奔涌中停住了一瞬,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從無窮黑夜中帶了出來。 凌妙妙將冰涼的斷月剪抵在他背上,比劃比劃:“剪啦?” “嗯?!彼敛涣魬俚貞?。 他是石隙斜生的小芽,只一縷光,便絕處逢生。 地上的發絲盤繞著,越積越多。凌妙妙使剪子磨得虎口都痛了,才發現他的頭發這樣多。 她長吁一口氣:“這么多的仇恨,從今天起就都沒有了?!?/br> 凌妙妙的手指偶爾擦過他的脖頸,將他的發絲從耳朵上面攏起來,攏得很不熟練,總是間或掉下來一些。 她手忙腳亂地撈著,撈上東邊,掉下去西邊,好半天才攏成了一股,高高拎了起來,手心都出了一層薄汗。 耳朵和脖頸露出來,鏡子里的人顯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面目,干脆利落的青春魅力。 “就這樣別動,我來?!?/br> 慕聲突然出聲,按了按她的手,從盒子里取出了那一根發帶,將手伸到背后,微微低下頭,熟練地扎緊了發帶,眼尾妖嬈的血色隨之暗淡而逝,眸光卻漸漸亮了起來。 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凌妙妙早跳著跨過滿地頭發絲,左右拉開簾子,早春的陽光剎那間滑過她的臉,將她的瞳孔映照得縮了起來。 亮光驀地涌進室內,頃刻間便占領了整個隔間。 凌妙妙扭過身子,逆著光站著,陽光在她栗色的發絲外鑲了一層金光閃耀的邊,整個人似乎化成暖融融的一團。 “亮不亮?” 東風吹動她的衣袂,池子里的香氣隱隱飄來,妝臺上斜插的梨花掉了一瓣,細小的花瓣輕靈地飛出窗外去。 少年仰頭看著她,黑潤的眸子如平靜的湖面,頭頂的發帶猶如伏趴的白蝴蝶,緊跟著伸展骨骼,張開翅膀。 嗯,從此以后,便都是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