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無方鎮 舊恨新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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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江攜空青在外言語兩三句話,再折返地牢時,發現怨女已為人所殺?!?/br> “殺”字最后頓下的一點極用力,像是鐵塊驀地墜在紙面上,漸出毛糙的墨痕。 慕瑤的心頭一墜,眼皮跳動起來。 那一頓似乎用盡了寫信人的全部力氣,后面的字跡變得松散無力,仿佛綿長的嘆息。 “如果萬物式微均有先兆,這便是慕家衰落的開始?!?/br> 魅女是天生地長之靈物,大自然以霜雪塑其骨骼,草葉做其體膚,山水之秀,萬物之美,集于一身。 上天既然如此眷顧了她們,自然也要同等地懲罰她們。 魅女與怨女,雙魂共用一體。極善與極惡,晦暗與光明,是為陰陽兩分,如同世間朝暮。 魅女之美注定要歸于天地山河,不能被一人獨占,否則天平失衡,將會引來大惡。向往紅塵的魅女,注定要與后來居上的怨女抗衡,爭奪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直至被徹底吞沒。 天生地長的幻妖的短板,是不能化人;同樣被天地孕育的魅女,她的短板,是只能作人形。 按照空青所查閱的典籍來看,為防止大惡蔓延,這具無暇的軀殼即是控制怨女的最后一道關卡,它像一座華美牢籠,禁錮了怨女上下流竄的、興奮不安的極惡之魂。 現在,怨女被殺,等同于最后一道牢籠被毀,怨女之魂徹底無所顧忌。她雖然沒有妖力,卻可以調動人心中的不平和怨憤,借機鉆進任何一個被她所言語蠱惑的人身體里。 她非但沒死,反而絕處逢生,并且再不為人所控。 慕懷江雷霆震怒,夜不能寐。 怨女先前受符紙所控,靈魂受損,需要在宿主體內休養生息,短時間內不會有所作為,也顧不上改變宿主的意志。這也意味著,究竟上了誰的身,誰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做處置,任她休整好,恐怕她第一個便要血洗慕家。 于是,一場地毯式調查開始了,先是最有嫌疑的幾個看守地牢的啞婦被秘密關到了不見天日的地牢,隨后是幾個在那天夜里被人見到曾經路過地牢附近的家丁,府內流言四起,一時人心惶惶。 一向作天作地的白怡蓉在此之前就病了,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年后,并未卷進這場風波。 關足了十個人,慕懷江決定收手了。 并不是他能保證怨女一定在這十個人當中,只是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自己嚇自己,徒增煩惱。 他將白瑾叫來,舔舔因cao勞而干裂的嘴唇:“阿瑾,慕聲不殺了?!?/br> 白瑾抬起頭,默默無語地望著他,眼里有一點責怨之意。 白瑾被白家精心培養起來,斬妖除魔無數,早就練得心硬如鐵,不比尋常嬌弱女子,饒是如此,她還是難以接受慕懷江的冷血與狠絕。 在此之前,他聽從空青道人的辦法,為了永除怨女之患,安排慕聲泄出半妖之力,與其母同歸于盡,一旦做成,便一次性解決兩樁麻煩事。 她強烈反對,不惜與他大吵一架。 她只是覺得,慕聲還是個孩子,先前被怨女蠱惑,差點弒父,現在又讓他弒母,未免罔顧人倫——即便他有妖的血統,至少還有一半是人。 在他乖順地靠在她懷里的時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涼的臉頰的觸感,肌膚細膩柔軟,和慕瑤小時候是一樣的,軟綿綿。 而慕瑤年紀還小,從不知道,這世間所謂正義,還藏有很多大人才明白的齟齬。 慕瑤畏懼慕懷江,循規蹈矩,只是每隔幾天,小心翼翼地問她一句:“娘,弟弟什么時候能從黑屋子里出來?” “娘,弟弟怎么從來不哭,恐怕是關在菡萏堂里嚇壞了,為什么不把他放出來?” “娘,弟弟已經七歲了,再不練功,就要晚了,難道爹不準備把他放出來嗎?” “……” 問的次數多了,她連搪塞的心力都沒有了。冰雪般的小女孩,才是慕家新生的希望,而她和慕懷江,早就是腐朽的刀刃了。 “你待如何?”她不動聲色地問。 “我要慕聲留下來,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我要他只認你我做父母,瑤兒做jiejie?!?/br> 白瑾笑了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怨女的力量還在這孩子這里,拿捏住了慕聲,是對怨女最大的挾制,也是他們與怨女抗衡唯一的資本。 “好啊?!彼聊肷?,帶著蒼涼的笑點點頭,“不日我將回家一趟,求助于我爹娘?!?/br> “但你要答應我,從今往后,全府上下,誰也不許再提慕聲的血統,就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孩子?!?/br> 十日后,白瑾從白家歸來,雙手捧著一只匣子。 匣子里裝著白家在極北之地求來的月魄冰絲織成的絲帛,裁下了細長的窄窄的一條。 梳子順著黑亮的頭發向下,一梳到底,纖瘦的手撈起發尾來,握在手里,露出他的耳朵。 白瑾與他臉貼著臉,在鏡子里看著他漆黑的眼眸,語氣柔和,像是天下所有的給孩子梳頭的母親:“高一點,還是低一點?” “……”他茫然的眸子慢慢地有了焦距,目光落在她臉上,定住了,他的纖長的睫毛顫了一下,用很小的聲音回答了她:“高一點?!?/br> “好?!?/br> 她彎眼笑了,在眼尾彎下的瞬間,她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細密的眼角紋,像是腐朽木家具上拉出的蛛絲。 不遠處,是慕瑤懵懂稚嫩的臉。 白駒過隙,蜉蝣一生。 多少愛恨,正誤,人妖恩怨,在這一刻,都暫時遠去,梳頭這個動作,似乎變成她一生的事業。 她將那一條皎潔的絲帶小心地從絲絨內襯中拎出來,仿佛從廢墟中拉出了一線希望。素手將發帶扎緊的瞬間,終于咳出了喉間那口腥甜。 慕聲靜靜地看著鏡子里那個清秀的男孩,高馬尾梳起,發頂上露出了一點美麗白色發帶,像一只蝴蝶,垂著翅膀,匍匐在上面。 許久,他好奇地伸手,觸摸了冰涼的鏡面。 這個人……竟然是我。 “瑤兒?!卑阻獱窟^慕瑤的手,帶她走到墻下,“你要看著弟弟,絕不能讓他把發帶取下來?!?/br> 待她立了誓,白瑾終于長舒一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什么東西在她眼中閃動了一下。 “今天,弟弟便可以從那間黑屋子里出來了?!?/br> 她不顧眉宇間的疲倦之色,終于輕快地說出了答案。 …… 信紙從慕瑤手中滑落,柳拂衣伸手一接,用力攬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浮現在二人中間的畫面慢慢淡去,妙妙對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間,就知道事情不好。 看他的神色……這段回憶碎片的內容,他也看到了。 二人四目相對,妙妙睫毛慌亂地顫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慕聲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靜默地掛上了床簾。 他的蝴蝶骨突出,形狀優美,從背影看過去,還帶著少年的單薄感。 他手上動作極輕,但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緣故,鈴鐺被他觸得響動起來。 記憶碎片播放時,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楔進了另一段時空,結束之后,仍舊是天還未大亮的冬日早晨,被子里早就失去了溫度,凌妙妙像是被扔進冰天雪地的人,臉頰因為恐慌而guntang,身子卻一陣陣地發抖。 他回過頭來,睨著睜著一雙杏子眼盯著他的女孩,看了半晌,伸手將她抱進了懷里。 他身上也沒什么溫度,衣服的緞面都是涼冰冰的,凌妙妙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他頓了一下,拿過床頭木凳上放著的她的襖子,給她披在了身上,連衣服帶人再次擁在了懷里。 少年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孩的頭發,半晌才開口:“異世之人?!?/br> 是個輕描淡寫的、肯定的語氣。 頭頂如有雷劈,妙妙剛才打好的腹稿,瞬間便忘了個干凈。 “我……” 她驚悚地想看看他的表情,卻被他摁在懷里動彈不得,額頭緊貼著他的胸膛,嗅著他身上的白梅香。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隔著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 柔軟,溫熱的。 沒有了…… 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 鑰匙,難道一定要長得像鑰匙嗎?這塊回憶碎片,不是給她的,根本就是為了解開黑蓮花身上忘憂咒的道具…… 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種事情,會被她的攻略對象直接看出來。 她在這場博弈中,早已由局外人變作局中人?,F在,局中人還翻船了。 凌妙妙舔了舔嘴唇,放棄了掙扎:“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眼眸漆黑,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手指順著她的頭發摸到了脖頸,指腹摩挲著她的血管,感受著她不安的脈搏:“妙妙,下次聰明些。不要讓人虛張聲勢地一詐,就乖乖承認了?!?/br> “……”凌妙妙五內俱焚。 “我就是你口中的異世之人,我也不想瞞你?!彼┯驳乜吭趹牙?,還是忍不住問,“你……你什么時候懷疑我的?” “《九章算術》,勾股定理?!?/br> 慕聲垂下眼眸,看起來混不在意,“九州之外更九州,原理相同,叫法不同,也沒什么稀罕的?!?/br> 凌妙妙回想了一下自己洋洋自得的戰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 黑蓮花實在是太聰明了,裝乖裝得太久,她險些忘了他敏銳的洞察力。 只是……她從他懷里掙扎出來,崩潰地問:“你既然起疑,怎么早不問我呢?” 她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沒看出什么類似于失望抑或是憤怒的情緒。 “你會走嗎?”他的雙眸純粹,倒映著她的臉,眼里含了一點支離破碎的希冀,混合著涌動的黑色濃霧。 “???”她愣了一愣,倒是沒想到他越過了中間無步驟,徑直來問這個,沒好氣地撥弄著手指,言語中露出一絲委屈,“我哪兒像你呀,走不了?!?/br> 他眸中暗涌慢慢消退下去,言語格外溫柔:“好啊。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離開我?!彼嗣⒌哪?,垂眸替她系著系帶,聲音很輕:“誰帶你走,我要他死無全尸?!?/br> “……” “你若自己走,我就把你……” 他停下來,歪頭看著她,似在斟酌字句。想到她似乎不太喜歡被太粗暴地對待,他默默地將“鎖起來”改成了“關起來”。 凌妙妙顧不上理睬他的恐嚇,急得插了一嘴:“誰讓你問這個啦?” 他愣了愣,眸中流露茫然之色。 凌妙妙都有點替他著急了,主動提示起來:“我不是凌虞……我是……奪舍的,那個,借尸還魂……” “嗯?!彼麘?。 凌妙妙眼巴巴地望著他,幾乎像是手里拿了個引雷器,高舉雙手對著烏云密布的天,主動尋求責難。 黑蓮花生氣起來總是先隱忍,很少表現出來,可若是不讓他發泄,他便容易暴走。 可是一道雷也沒等來,他垂下眼簾,眼中竟然反常地泛起些許暖色來。 他知道妙妙害怕什么,只是這個世界,人妖共存,世道亂了不知多少年,他半妖之身都沒有嚇跑她,難道她以為,一個奪舍還能嚇著了他? 女孩的一雙杏子眼惴惴不安,泛著水色,他貪戀地睨著她的眉眼,順了她的意:“你早就知道我的事?” 凌妙妙如愿以償地引到了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到這里以來,我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了事實,“沒想到是你的過去?!?/br> 還把鍋全部甩給了系統:“我什么也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br> 她小心翼翼地瞅他,小臉埋在毛絨絨的領子里面,紅潤飽滿,像是多汁的果子,抿了抿粉嫩的唇:“你介意嗎……” 他湊過去吻了吻她的唇,又在那果子似的臉頰上流連不去,半晌才道:“妙妙,不就是妙妙嗎?” 不是凌虞,是凌妙妙,從頭至尾都是這一個妙妙。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心里劃過一絲隱秘的滿足。 妙妙可能不記得了,她曾經對著慕瑤說過:“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么關系?!?/br> 他將這句話回贈給她的時候,終于覺得自己慢慢地靠近了這團火焰,比旁人都有資格將它緊緊擁在懷里,永不放開。 無論她是誰,無論她有怎么樣的秘密,只要是她,其它的又有什么關系。 他撫摸著她柔軟的耳垂,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梔子香:“好想讓其他人也知道?!?/br> “……為,為什么?”她摟著他的脖子,被親得有些糊涂了。 又不是什么光榮…… 他的聲音很輕:“最好他們都退避三舍,沒人敢覬覦你?!?/br> “……”凌妙妙憋紅了臉,氣得將他推到一邊,赤著腳爬下了床,“你讓開,我喂鳥兒去?!?/br> 慕聲伸手一摟,將女孩攔腰抱起,靈巧地換了個位置,放回了柔軟的床上,漆黑的眸望著她,純粹得只剩暖光:“我去喂?!?/br> 鳥籠兒搖擺,黃澄澄的谷子像流沙一般傾瀉下來,堆成了一座谷山。 小鳥沒有想到半途而廢的乞討竟然真的能換來吃的,雙腳靈巧地蹦到了食槽前,抬頭一望,望見了一雙漆黑的眸。 “唧……” 今天竟然是大老虎來喂! 細細的食管猛凸,它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