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無方鎮 迷霧之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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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妙妙拽著他的手腕,徑自從席間起身:“出來?!?/br> 慕聲讓她拉著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與里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于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只木瓢。 “過來點?!彼紫聛?,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凌妙妙專心致志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發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凌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松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伳伒?、帶著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凌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br>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凌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么?” “不疼?!彼降爻吨e。 凌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里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br> 她頓了頓,征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br> 凌妙妙心里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干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br> “……”凌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后,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干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艷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里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致,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里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并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br>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br>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干干凈凈,老板榴娘死于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br> “有人從廢墟里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閑錢?!?/br>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致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后,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里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仿佛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br>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嘆:“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彼行﹣y地捏了捏鼻梁,“——這個榴娘,恐非凡物?!?/br>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后來……花折換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里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板那里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br>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并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繡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br>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后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致的粉紅色后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那是什么東西?他心里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后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發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鐘。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么,本宮聽不懂?!钡奂嶂澈?,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br>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么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br>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仿佛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干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br>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么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復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后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后,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里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br>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么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里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做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后來家里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br>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么,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br> 慕瑤靠在他懷里,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發帶嗎?” “嗯?!?/br>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發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br> “嗯?!绷饕螺p拍著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里取了一條發帶,當著我的面,給阿聲把頭發扎起來,扎得很慢。梳好頭以后,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發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發帶……”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發帶,扎上以后,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br> “然后呢?” “然后……”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后,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發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面刻著慕家家訓的墻立了個誓?!?/br> “在那面墻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后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發帶,這么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嘆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發帶到底做什么用的,為什么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br>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范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jiejie沒做好?!?/br>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br>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br>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扎上發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么……我怎么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xue,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么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么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扎上發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么多年,她為什么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