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涇陽坡 大地裂隙(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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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妙妙坐在慕聲床邊,攪了攪碗里的藥,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嘗了嘗,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復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藥,你喝什么?”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里繚繞不去,忍不住將藥碗墩在桌上,“不行,這藥不能喝??嗨廊肆??!?/br> “怎么不能喝?!彼似饋韯倻蕚湟伙嫸M,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將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么啦,”凌妙妙瞬間緊張起來,“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著自己的手腕,頓了一下,才低著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時候太用力,拽脫臼了…… 凌妙妙瞅著他的袖口,“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br> 她頹然嘆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jiejie來看看?,F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br>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藥。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著眸開口:“我頭一直扭著,好累?!?/br> “……”凌妙妙無語地望著他,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只用動動下巴頦低頭喝藥也能覺得累,“我手舉著還酸呢?!?/br>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賅:“你往里坐些?!?/br> 凌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著床沿了,再往里…… 索性將兩只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于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著頭看著她手里的碗:“……別廢話?!?/br> 凌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里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绷杳蠲钹皣@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著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藥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著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藥汁,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干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么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瀲滟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凌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藥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著她臉不說話。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里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里,隨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么?”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將棗咽了下去。 凌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于病,慕jiejie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么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br> “……” 一口氣噎進肺里,凌妙妙想摔碗。怎么會有人反射弧這么長? 慕聲這次喝藥,喝得十分不順利,一勺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br> “我剛嘗過了,不燙?!绷杳蠲詈掼F不成鋼,勺子幾乎懟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藥,復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凌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只得對著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鐘。 再喂,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藥汁橫流。 “你怎么連喝藥也不會呀?!绷杳蠲類懒?,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藥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著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br>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藥確實難以下咽,只好默然再喂,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干了。 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鐘,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么:“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只收妖柄,抬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隱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凌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隨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仿佛有只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里蹦出這四個字的剎那,渾身一個激靈——怎么能產生這么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凌妙妙還懵懂地伸著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里捏著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么……怕套不上,量量尺寸?!彪S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凌妙妙心里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里嘟囔:“我最近的確是胖了些……但也不至于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彼D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么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著帳子里,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br> “???” “你走吧……我要睡了?!?/br>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著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蹦浆幫玫膫饶?,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br> 桌上擺著四道小茶點,精巧細致,都是當家主母親手制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像妖物道歉?!?/br>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只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br> 十娘子頷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霽月,嗯,我略有耳聞?!?/br>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br>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么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br> 她將盤子里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br> 十娘子抬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于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于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著什么?”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著兜帽抱著孩子上街求醫,只露半張臉,三更半夜里,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著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后,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藥,同樣的醫館,同樣的伙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里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面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里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準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后來,漸也明白了?!彼嘈Φ?,“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我的臉變了?!?/br> 她撫摸著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么?!?/br>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么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彼忉?,“你難道不知道無方鎮的那一位嗎?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媽阿爸曾經對我說,皮囊太美麗是不詳,故而我即便化人,也總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br> “無方鎮……”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凜,“你是說……麒麟山……” 靈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說得過去。 “現在誰還記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著他,“活成個笑話,大抵如此:世人只知無方鎮,不識麒麟山?!?/br> 她似乎感同身受,許久才長嘆一聲,“美麗豈是不詳?不過是愛錯了人罷了?!?/br> 慕瑤聽了良久,這才反應過來,喉頭發緊:“你見過‘她’?” 十娘子點點頭:“兒時有幸見過的,那時她還沒有走出麒麟山,同樣是天生地長的妖,卻比幻妖強了太多。后來便再無緣見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里有所耳聞——時至今日,無方鎮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br> 慕瑤臉色蒼白,不經意間捏緊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里?”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想找她,便去無方鎮等吧。那是她緣起之處,也是她夢斷之所,她縱然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