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涇陽坡 大地裂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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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去嗎? 他慢慢蹲下來,用手觸摸裂隙的邊緣,是泥土下是堅硬的巖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白霧,從裂隙中漂浮出來。 好冷。 處于陰陽裂中的涇陽坡,無論是妖是人,活的已經奔逃,逃不掉的已經被他所殺,四面一片死寂,只余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凌妙妙救上來,先救上來,再算總賬。 他肩上傷口還在滲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巖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來不聽他的,可凌妙妙跑什么呢? 她難道不知道,她柳拂衣,不過是一廂情愿,感動不了別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聽他一言。 讓她別跟來,她邁腿便來。 讓她在樹林里等,她偏要亂跑。 讓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徑自往裂隙里跳。 難道要打斷手腳,綁在他身邊,才可以聽話么? …… 邪術的勁頭已經過去,就好像吃了興奮劑的運動員,熬過了藥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輕微地抽搐著,連帶半邊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驟然,轟隆隆的聲音沿著大地傳來,如同一穿悶雷從地下炸響。 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將他甩離裂隙幾丈遠,仿佛巨人的手掌,不懷好意地玩弄著掌心一只小小的雨燕。 他幾乎是立刻借力再次騰空,脫離了桎梏,身經百戰的捉妖柄,顧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陣。 望見地下,他臉色驟變,直接向裂隙俯沖過去。幾乎是同時,環繞涇陽坡的遠山隆隆作響,離他們最近的一座,開始崩裂,碩大的石塊,像雨點一般朝他砸過來來。 “轟隆隆隆——” 裂隙正在緩緩閉合。 幻妖說的沒錯,這涇陽坡的山水樹木,皆為她所控,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即便慕聲能夠一擊殺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沒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無法掌握,更不可能脫出。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 鮮血越聚越多,幾乎匯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隨即變成一股細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個滾咬牙爬起來,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甜膩的味道籠罩了周圍的空氣。 他撐著地面的指節發白顫抖,努力支撐著身體,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絕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纖細如蛇的痕跡,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陰寒的地宮,有著高高的殿頂,墻壁每隔幾步有一個凹陷,保存著幽綠的火種。 凌妙妙跟著慕瑤安穩落地,幾步追上了她:“慕jiejie你沒事吧?” 慕瑤驟然回頭,搶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嚴肅:“你怎么也下來了?下面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她有些慌亂,幾張符紙捏在手里,手都有些抖,抓著凌妙妙的肩膀,篤定道:“我送你上去?!?/br> “不用,我不上去……”凌妙妙使勁搖頭。 不是她非要下來,讓她留在上面,她實在無法承受黑蓮花的盛怒,就算他沒看清jiejie是她推下去的,也難保不會遷怒。 要跳,干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沒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統防身,暫時不怕危險。 就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在上面情況怎么樣,能不能變通一點,領略她那句“保命要緊”的精髓…… 慕瑤急了:“別任性。這是幻妖的地盤,下面處處都是機關,我自己都不確定能全身而退,護不住你怎么辦?” 妙妙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真的沒事,慕jiejie,我……我運氣好,輕易死不了的?!?/br> “……”慕瑤氣得踱了幾步,轉頭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雙美麗而清冷的眼睛嚴肅認真地望著她,“你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阿聲一個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著他……” 凌妙妙的頭搖得更厲害了:“慕jiejie,我要救柳大哥……” 慕瑤剛要開口,地面轟隆隆一陣顫抖,二人齊齊仰頭望去,只見頭頂遙遠的“一線天”越縮越窄,連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網,兜頭蓋臉地撒下來,就要將她們籠罩。 “裂隙要閉合了!”慕瑤臉色急變,摟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將她送上去。 沒想到這個剎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從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們身上。 慕瑤瞳孔急劇放大。 這樣下了死手的攻擊,恐怕是幻妖送給她們的第一道大禮,她若在寶物盈滿,氣力正盛的時候,方能穩穩接住一擊,可是現在,她猝不及防,還有一個手無寸鐵的凌妙妙,她這一擋,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來不及了。 她猛地轉身,想和凌妙妙換換位置,先拿收妖柄擋一擋,未料那少女使勁抱著她的腰,堅持擋在她前面,咬牙道:“慕jiejie先別動——”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斬首的鍘刀,又快又狠,“倏”地一聲,一道水藍色的火焰猛地躥出,剎那間將凌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為她緊緊抱著慕瑤,二人陷入藍焰的掩蓋之下。 一藍一百在空中對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巨大的能量炸開,光芒刺目,整個畫面都發白了,隨后,一切塵埃落定,地宮還是那個地宮,幽綠的火焰陰森森地照著地面,空氣中只飄飛著幾點藍色的火星。 化險為夷,地宮中只余兩人交疊的喘息聲,妙妙放開慕瑤,開始虛脫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許久,慕瑤才有些猶疑地問:“妙妙,你身上那是什么東西?” “呃……”凌妙妙陷入沉思。 她該怎么給慕瑤解釋系統的護體藍焰? 慕瑤沒有等她回話,徑自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么。妙妙借著冷色調的光一看,有點眼熟,是個扎著細細白絲帶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識地往自己腰間摸,只摸到一小節粗糙的斷口。 黑蓮花用法術親手給她掛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動打結,還是死結。她卸了無數次,換了無數件衣服,都沒能擺脫,她覺得擱在外面奇怪,只好將它蓋在了襖子下面,平素不露出來。 現在……卻這么輕而易舉地斷了,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瑤纖細的手指捏著那香囊,摩挲了幾下,面色有些古怪:“這個香囊……哪里來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謊,睫毛顫得厲害,“我路上撿的?!?/br> 慕瑤抬眼看她一眼,隨即飛快地解開了系著香囊的白色絲帶,將里面的干花一把一把地往出掏。 妙妙有些震驚地看著她的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見她從一堆干花里面,掏出了一張折成小塊的符紙。 慕瑤將符紙展開,澄黃的符紙上面,紅艷艷的一片,她的臉色霎時慘白。 “慕jiejie……怎么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香囊里,怎么有符紙呀?” 慕瑤捏著符紙,給她看上面繁復的字跡,筆觸粗細不一,有的地方鮮紅,有的地方發褐,是沾著指上鮮血寫的。 她看著那符紙,目光格外復雜:“反寫符?!?/br> 凌妙妙腦中嗡嗡作響,黑蓮花強行塞給她的香囊里,藏了一張反寫符?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試探道:“那……剛才那個藍色火焰……” “方才那個,正是它的手筆?!蹦浆幍哪樕匀环Q不上好,“這張反寫符,感知感應殺念,借力打力。一旦覺察到攻擊里帶著殺意,便立即奏效……以惡止惡?!?/br> 她滿臉復雜地將符紙塞進香囊里,遞給了凌妙妙,指尖微微顫著:“若是平時,我定然將它銷毀,可是你撿的邪物,卻陰差陽錯做了你的護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說話了。 妙妙接過來,把拿出來的干花一點點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個圓滾滾、鼓囊囊的模樣,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著晃了晃,低頭嘟囔道:“……可是我系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么竟然掉了?!?/br> “這張反寫符已經沒用了,所以香囊會斷開?!蹦浆幗忉尩?,“幻妖并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靈,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擊能量極大,捉妖人都很難抵擋,剛才那一擋,已經超出它的極限,是以兩敗俱傷?!?/br> 凌妙妙沉默地將斷開的小香囊揣進了自己懷里,又拿指頭戳了戳,仿佛在戳黑蓮花圓滾滾白生生的腦門。 ——安生點吧,以后。 做個普普通通的表里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著樹干,在凌晨的清寒中醒來,睫毛上落下了第一絲微光。 鳥叫聲漸漸清晰起來,陰陽裂在旋轉,慢慢轉換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兩色,恢復五彩繽紛。 身上的傷口緩慢地開始愈合,傷口處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發白干裂,感覺到頭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頭,呼出幾縷炙熱的空氣。 頭暈目眩,大約是在發燒。 上一次生病,似乎還是在小時候,慕瑤出門歷練,他又惹惱了白怡蓉,被一個人在柴房里,靠著一桶冰水捱過了一周。 后來,他的忍耐力變得極強,平素不露聲色,別人發現不了異樣,也不敢仔細打量。 再后來,身旁多了個火眼金睛的女孩,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看穿。 動不動就拿冰涼的手拭他的額頭,摸他的衣服夠不夠厚,問他手腕上的傷哪里來的……問他淌水過河涼不涼。 他慌張又惱怒。 ……也貪戀。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發頂,一點一點將塌下來的頭發扎上去,又將發帶系牢。 ——即使是緊箍咒,他不是還得照樣引頸就戮,主動鉆入牢籠,任別人用韁繩牢牢控制著他,壓抑著他…… 他本是個怪物,不為世人所容,從不敢露出真面目。 如果這樣,可以被接受的話,那就這樣吧。 一輩子這樣……也無所謂…… 大樹落下幾片葉子,從他衣袍上滾落,太陽在漸漸升起,他一步一步邁入溪邊,用水一點點洗去頭發上的血漬,身上一陣陣的發冷。 他猶豫了一下,泡進了冰冷的溪水中,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整個人翻了進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紅。 他的發梢上滴滴答答散落著水珠,睫羽輕顫,開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著寒戰。 還覺得冷,還覺得痛……就暫時不會死。 水中有一只手,劃開波浪過來,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