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長安城 帝姬的煩惱(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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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趙太妃臉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帶著濃重的諷刺腔調重復了一遍。 三十年混跡深宮,多少女人使盡渾身解數,沉沉浮浮,就為了一句“娘娘”,從前她也是這其中的一個,現在,她的時代已經過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場。 佩云一向話少,此刻臉色發白,毫無辯解的意愿,眼淚順著紅腫的臉頰,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宮女們的恐懼全部爆發出來,成了爭前恐后的揭露:“娘娘為帝姬做主??!那公公不懷好意,佩云一定是有什么陰謀!” “放肆!”趙太妃抄起茶杯砸了過去,哐啷一聲碎在美人榻邊,幾個小宮女嚇得一時失聲,片刻后瑟瑟發抖地將頭叩在了地上,活像是埋頭在沙地里的鴕鳥。 趙太妃眼眶發紅,含著無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劇烈起伏著:“陛下身邊的人,也容你們置喙?” 聞言,幾張帶著稚氣的臉花容失色。 蘇佩云跟在端陽帝姬身邊五年,是鳳陽宮資歷最老的宮女,在此之前她伺候在御前。如果說她與宮中內侍交換信息,最大的可能,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邊的內侍。只是她做事躲躲藏藏,畏手畏腳,引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這道理,小宮女想不明白,趙太妃卻深諳其中可能。 佩云會有那么大膽子公然害端陽帝姬?如果她背后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這么多年了,皇兒還是記掛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親本宮,我也認命?!壁w太妃含著眼淚笑著,顯得憤懣又悲涼,“當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沖我來不行嗎?敏敏還小,他怎么能拿自己meimei開刀!” “娘娘!”尚宮姑姑順氣的手已經有些抖了,抓住了失態的趙太妃的衣襟,企圖阻止她再說下去,“娘娘,消消氣吧?!?/br>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沉默地看著這場混亂的皇家恩怨。傳說中,趙沁茹出身名門貴族,自小身嬌體貴,入宮后又做了跋扈寵妃,先帝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點意難平——沒能把她扶上皇后的寶座。 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最后的贏家,因為先皇后無子,她生的兒子養在無子的先皇后名下,順順利利地繼承了大統。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輸得徹底。 這位年輕的天子被先皇后培養成了另一種人,與她不同的人——一個光風霽月、愛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對待親生母親的態度非常曖昧,他始終保持著禮貌和客氣,客氣得有點生疏。 甚至,先皇后去世以后多年,趙太妃也始終沒能做成皇太后。 從前寵冠六宮,也不過是天子之妾;現在母憑子貴,富貴潑天,卻終究只是個太妃。 甚至她生養的女兒,他嫡親的妹子,也不過頂著一個天子寵愛的帝姬名頭,沒有一天享受過哥哥親昵的對待。 她怎么能不氣,怎么能不瘋狂? 趙太妃望著佩云,仿佛透過少女消瘦可憐的一張臉,看到兒子陌生而厭棄的眼神,她的聲音里帶著肅殺的狠意:“給我壓下去,關進天牢,不許給她吃喝,也不能讓她尋短見!” 站著、跪著的諸人斂聲閉氣。她們隱約知道,今日過后,一場大戰即將拉開。蘇佩云只是個引子,一旦兒子前來找母親要人,就到了這場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終爆發的時候。 “娘娘……”被侍衛粗暴架起來的佩云忽然抬起了頭,她的臉上沾滿了散亂的發絲,臉頰高高腫起,“佩云在帝姬身邊五年,一直將帝姬當做自己的meimei一般愛護,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伴隨著侍衛的叱罵和清脆的耳光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柳拂衣身邊一聲輕微的衣袖摩挲聲,慕瑤趁亂悄悄地離開了人群,走到了太醫身邊,捻起一小塊安神香,細細分辨。 慕瑤的頭猛地抬起,想要說些什么,柳拂衣沖她搖了搖頭。 主角團之間相當默契,幾個眼神來回,已經明了對方的心意。 按兵不動。 “母妃,這是……怎么了?”坐在貴妃榻上的端陽帝姬,休息了兩個時辰才像是回了魂,小心翼翼地開口。 “帝姬,帝姬你可嚇死我們了……”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陽帝姬的小腿,“是佩云用香料暗害你,已經被娘娘關進牢里了?!?/br> 端陽嬌嫩的嘴唇動了動,眼中迷茫,待聽到佩云被拖下去了,閉了嘴,迷茫變成了轉瞬即逝的傷感。 柳拂衣走到端陽面前,神情關懷:“殿下感到舒服些了嗎?” 端陽臉上迅速浮出一朵紅云,神情變得鮮活靈動起來,“好多了,謝謝柳大哥?!?/br> “嗯,好好休息?!绷饕掳参康嘏牧伺乃募绨?,感覺到一道緊張的目光地閃電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過頭去時,佩雨和其他兩個小宮女垂著腦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掃視一圈大殿內,整了整衣角,端陽貪戀的眼神跟著他,見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瑤身邊,眼里那束光慢慢熄滅了。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讓各位看笑話了?!壁w太妃使了個眼色,早有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碎茶盞,宮女以梨花木托盤捧了新的茶水來,恭敬地擺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細細撫摸自己的掌紋,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畫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出:“我們一路走來,打探到許多有趣的市井傳聞。長日無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們湊在一團聊聊天如何?” 一雙雙眼睛都看向凌妙妙。 說話的人梳著雙髻,翠綠衣衫輕薄嬌俏,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繡著五瓣梅花的白紗團扇背后,笑容帶著民間小兒天真的憨氣,即使用語過分親昵,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僭越。 “好啊好啊?!倍岁柕奂氏扰闹驼拼饝聛?,叫人搬了個蒲團過來,十分接地氣地擠在了趙太妃身邊。 因為凌妙妙一直與慕聲走在一起,看似不構成威脅,端陽對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噩夢的陰影,興奮的沖佩雨幾個擺擺手,“你們下去吧?!?/br> 佩雨面露憂色,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 宮人貼心地掩住門,將聒噪的蟬鳴擋在外頭,格柵外隱約可見綠浪翻滾,是夏日青蔥。 趙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擺擺手,無聲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門扉內只剩下幾人,趙太妃低頭抿茶,步搖垂下的多股流蘇輕輕搖晃:“現在可以說了嗎?” “母妃……”端陽有些吃驚。 “你先別說話?!壁w太妃靜靜地看著慕瑤,沒有什么心思再與主角團演戲,“本宮對慕家有些了解,捉妖世家,嫉惡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負責到底,不會姑息,對嗎?” 慕瑤上挑的眼睛抬起,那雙眼睛清清明明:“是?!?/br> “本宮用玉牌召你們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彼雌鹱旖?,臉色稱不上好看,“你們想要問什么,便問吧?!?/br> 慕瑤在桌上放下一小塊焦黑的香料:“娘娘以為,帝姬的噩夢只是迷幻香的功勞?” 端陽回頭看著母親的臉,目光充滿震驚。 “這樣吧?!蹦铰暫鋈婚_口,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我們今日的閑聊分作兩個部分,帝姬先來,說完請擺駕回宮;后半部分,留給你母妃參與?!?/br> 端陽先時看慕聲,只覺得他模樣俊俏又禮數周正,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公子,萬萬沒想到他說話竟然不顧尊卑,憋紅了一張臉:“你!” 趙太妃卻按住了她的手,沉聲道:“就這樣吧?!?/br> 柳拂衣親手為端陽斟茶,用雙手推到她面前:“我們今日問帝姬的話,都關乎帝姬以后的安全,請帝姬知無不言?!?/br> 果然,端陽的火剎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澆熄了,笑著端起來羞澀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br> 凌妙妙悄悄瞥著身旁慕瑤緊繃的嘴角,有樣學樣地做了個同款,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拂衣,甚至還夸張地握緊了粉拳,夸張地展示了面對情敵時的咬牙切齒。 慕聲望過jiejie,余光又瞥見一臉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帶著冷意將頭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陽喝完茶:“得罪了,請帝姬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br> 端陽的臉色立即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求救般地看著母親,豈料趙太妃強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辯駁:“敏敏,好好想?!?/br> “我夢見……我夢見我在興善寺里。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說他們等我很久了,要我跟著他們走?!?/br> 聽到“神女”二字,趙太妃眉心一跳,咬緊了牙關,勉力地繃住了情緒。 “然后呢?” 端陽似乎有些頭痛,用手輕輕錘了兩下鬢角:“……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走了很遠,路過了麥田,又回到了興善寺?!?/br> 幾個人相互交換眼色,柳拂衣不動聲色地引導:“你有沒有發現,興善寺有什么變化?” “變化……”端陽點點頭,眼神中充滿疑惑,“興善寺似乎跟我來時有些不大一樣……寺前有許多人,都跪著,說‘神女已至’,要開始什么……儀式?!?/br> 趙太妃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鬢邊開始生出冷汗。 “再然后呢?” “再然后……”端陽忽然咬緊牙關,臉色潮紅,眼神閃爍著,恐懼又難以啟齒,“本宮不想說了!” “敏敏……”趙太妃閉了閉眼,握住了女兒纖細的手腕,“此處沒有外人,你說出來?!?/br> 端陽含著眼淚,仿佛這段回憶是奇恥大辱一般,咬牙道:“我進到大殿里面,看見了,看見了許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歡好之事?”慕瑤聲線清冷,讓人覺得靈臺清靜,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惡念。 端陽目光怔忪,半晌,輕輕點了點頭。